組長謹記「有權力的人最喜歡人家對他恭維」這句話,於是他說:「主任,你今年應該很有機會遴選上(其他學校的)校長吧。我認為依主任的能力與資歷絕對比現任的校長更優越。」

        「這種話還是要講小聲一點。」林主任臉上沒有表情,「你該不會以為要當上校長靠的只有行政能力吧?」

        「人脈也很重要。」組長也知道其中訣竅,「不只是重要,是絕對優勢上的必要。」

        身為教育行政體系菜鳥的許組長也曉得,主任需要校長在教育局的人脈鋪路將來邁向校長大位,而校長也需要主任替他張羅學校大小事,尤其才新官上任,很多老師的名字都還叫不出來。

        校長主任之間,各取所需各謀其職。

        「說起來也矛盾,我覺得只要老狐狸還在的一天,我可能沒什麼機會在校長遴選上出線。」

        「怎麼說?」

        「如果我去別學校當校長,(現任校長沒我的輔佐)學校不就亂成一團。」

        「那表示主任你足智多謀,深得校長的信任,」懂得適時的巴結在封閉體系而言是必修的一門學問,「這樣的話,校長會在你遴選的時候幫你嗎?」

        「我跟你說,別無他法,只能任勞任怨。」

        「這不就像我一個博士念第六年的朋友,博士班一直不能畢業,因為能力太強了,老闆(指導教授)捨不得放他走讓他畢業。」

 

    講到捨不得。

    醫院發出病危通知,斌爸斌媽萬分難捨,顫抖的手簽下放棄電擊與心肺復甦急救的聲明。

    「如果我們的緣份盡了,那就讓瑋斌安祥回老家。」斌爸摸著兒子漸漸失去溫度的雙手。

    斌媽也不捨看到兒子癱軟插管。

    依照民間習俗必須回家斷氣,戴上最高含量氧氣罩的瑋斌,在救護車的護送下回到家裡房間,自從上次在房間暈倒之後,沒想到才短短幾天,再回到熟悉的房間,已失去意識,失去了與這個世界的所有連結。

    就在稍早,我一接到斌媽的電話說,瑋斌要回家了。

    一掛上電話,手握著方向盤,踩在油門上的腳希望還能趕得上見我的小老師最後一面。

    眼巴巴的盯著紅燈的秒數,交通號誌一變成綠燈,立即加足油門趕往瑋斌家。

越靠近目的地,越是鼻酸,眼淚滴落方向盤。

    一到黃家門口,我趕緊拭淚,一個深呼吸,至少不讓瑋斌看到老師為他落淚,否則善解人意的他會更難過。

    幾個親戚朋友守在客廳愁容滿面。

    「老師,你來了。」斌爸雖將面臨喪子之痛仍打起精神感謝瑋斌口中最喜愛他的老師來見兒子最後一面。

    「瑋斌,老師來看你了。」斌媽哽咽,帶老師走進房間。

    平常在課堂上活潑好學的愛徒,現在卻孱弱躺在床上幾乎失去意識。

    「瑋斌……,我是數學老師……,老師來看你了。」我盡量保持語調的平穩,深怕崩潰。

    耳邊傳來高壓氧氣灌注的嘶斯聲,這是維持生命最後的掙扎吶喊。

    「瑋斌從昏倒之後就沒醒過來,我知道瑋斌一定希望數學老師來見他最後……」斌媽已泣不成聲走出房外。

    房間內只剩師生倆。

    我顫抖的手,最後一次再替瑋斌把衣領翻好。

    「老師……,永遠都會記得你。下輩子……,我想再教你數學,好嗎?」

    此時,瑋斌的手指顫抖了一下。

    我把眼淚擦乾後,拖著沈重的腳步走出門外。

    斌爸拔掉兒子的呼吸器。

    瑋斌再也不可能醒來了。

    斷了師生緣份的是比行政體系還無情冷血的死神。

    一個十七歲的年輕生命就在突然之間,化作一條死寂的水平心電圖。

    瑋斌的臉書就再也沒更新動態了。

    大頭照就一直停留在他十七歲的青春容貌。

 

    瑋斌的告別式,我怕無法承受。只讓同學帶著一封我的親筆信,以及一包他最愛的孔雀餅乾。

    信讓斌爸斌媽看過之後,就火化給寶貝兒子,對我來說,是最窩心的小老師。

    信的內容:

    如果上天要給瑋斌的爸媽一個禮物,但要在十七年後收回,斌爸斌媽還會想要嗎?

    這個答案,我想是肯定的,雖然再多的難過不捨都喚不回瑋斌這個窩心的禮物。

    瑋斌你在我的數學課堂上表現可圈可點,與班上同學的互動良好,我記得當時你坐在吳浩禹的前面,你會教他數學,順便提醒他減肥。

    103班同學之間因你的離開籠罩陰霾,但也同時見到你在班上的好人緣。

    瑋斌,你的驟逝,老師不想相信,就是再多的難捨與錯愕。

    你的告別式,老師無法參加,因為我怕承受不了別離的場面。

    老師對你的記憶就停在你最帥的十七歲,也留在大家最深刻的懷念裡。

 

    告別式之後的隔天。

    斌媽打了一通電話給我,「林老師,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當時是我到校長室投訴你的授課方式,就在上個學期開學後的一個禮拜,我問瑋斌上課的情況如何,他說數學變得比較難,他又說上課秩序有點吵,後來我知道那都是誤會,他說的是另一門課。只是……,我後來聽瑋斌說學校有一些動作造成你的困擾,在這裡我要跟你說聲對不起……」

    我連忙安撫:「黃媽媽,不要這樣說,家長有意見反應投訴那都是很正常溝通管道。」

    「其實……」斌媽哽咽了,「其實,我一直沒讓瑋斌知道是我去投訴的,這件事讓我很煎熬……」

    「黃媽媽,不要這樣說。反正事情都過去了。」

    黃媽媽一個深呼吸拭淚,「如果讓瑋斌知道……,他最愛的老師是因為我去校長室(投訴)的關係,才讓你不能再教他,他一定不會原諒我。」黃媽正是校長口中,親戚是市議員的家長。

    錯的不是投訴,而是行政體系處理拿捏毫無分寸,或者說,不知道尺度在哪,表面上就事論事,卻帶著借題發揮與刻意的殺雞儆猴。

    「我本來想去跟校長澄清……,但又覺得可能(於事無補)越描越黑。真的很抱歉。林老師你會恨我嗎?」

    恨?我心想,恨這個字,對於我們從事教育的好像不是很適用。在社會的觀感包袱裡,也不能用。

    「黃媽媽,一切都過去。只是我還是……,覺得……,遺憾。」我盡量壓抑鼻酸不讓黃媽聽到,「我這裡有一段之前瑋斌上台的影片,我複製一份給妳。」

 

   

    「如果他還在,現在也應該成家立業有妻小了。」林主任望向學校對街來往的人潮中,試圖尋找黃瑋斌的身影似的。

        他想像著黃瑋斌拿著星巴客咖啡,「老師,昨天發薪水,這是請你的。」

但這一天,永遠不會來了。

        有一陣子他實在氣憤,校長對於這件事的處理拿捏不當,否則絕對不會隨意把原本師生已經熟悉彼此的授課模式做調動,至少與瑋斌的師生緣份能多延續一些。

        如今卻已,天人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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