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說……真正停泊在腦海裡的重要元素絕不因死亡而損毀,反倒更加蕩氣迴腸。」我想起之前的CASE,總是陽世間的親人念念不忘,望著遺照綿延過往回憶;總是在言談之間,不經意「複習」對方生前曾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或者反芻對方一貫的生活習慣。

「你說的是這個重要元素指的是『思念』吧。」她轉身離去,逕自對著看不到她的家人揮揮手。

我發現人類會慢慢地馴服腦海裡所謂的思念,然後隨著時間的輪轉慢慢將思念轉化成「遺照裡的人只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罷了」。

 勾魂的任務完成,收工之前我還是忍不住對她表達一下連日來我心裡對人類行為的感動註解,「在醫院最後那幾分鐘,我看到你們一家人雙手合十等待奇蹟,說正經的,真的讓我執行命令上有些卻步。我猜,妳一開始一定不想看到我,我剛剛聽你以前上班的經理說,妳連化療期間也硬要去上班,可見妳什麼都好強,拼命氧氣罩緊貼,就是要『爭一口氣』,延長被我徵招的時間。」

她點頭默認,想必心裡欣慰自己的每一個努力的呼吸,都是為了家人。

我清清喉嚨,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臉,嚴肅地問她:「妳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會帶妳離開妳的家人?」

「因為你是死神啊。」燕子語氣平淡,卻中氣十足,氣色早已恢復昔日紅潤。

我拉拉西裝衣領,慎重介紹自己:「而且,我是人人討厭的死神。」我微微揚起嘴角,臉上不戴一絲情感。

我發現她側過頭看我的神情裡,毫無一絲我帶她離開陽間所累積的怨懟意念。

我繼續表達我的立場:「我猜妳心裡也有底,每一個奮力抓住氧氣罩的薄弱呼吸,都無法阻止我手錶上的無情倒數,但是妳仍堅強延續每一分鐘與家人的相處。妳可能覺得,因為我是死神,認為我視若無睹於天人永隔的殘酷,但如果我考慮太多下不了手,那妳就得多忍受一分鐘肉體的摧殘,我相信妳家人也不忍心吧……」

我還記得那時彷彿還聽得到姊姊淚眼呢喃:「阿燕,如果妳以這樣的方式走,對妳來說比較舒服,那我們姊妹的緣份就到此……」姊姊最終無奈地以無盡的苦澀掛念解脫妹妹身體上的病痛折磨。

死亡人人畏懼,但我從畏懼裡看見人們面對生命黑暗漩渦之際,無懼展現得無與倫比,有時更令我執行卻步的生命堅毅,周圍親人永不放棄的死命力挺,這好比冰天雪地的凍境中,並非萬念俱灰的死寂,而是更能充分凸顯梅花綻放時的冰清玉潔。

這回,她回的話終於多了一點,幽幽說道:「我媽在醫院不眠不休陪我度過每一個挨針的日子,她怕我看出她的擔心,努力維持樂觀的笑容,就算再怎麼憂心沒胃口,仍打起精神刻意在我面前悠哉進食,姊姊還開玩笑說,豬沒胖,胖到狗了啦。」

「我覺得你們人類很奇怪,明明就已經很不舒服了,還要在家人面前擠出一副『看似』能慢慢好轉的假象。」不是病入膏肓的,絕對進不了我口袋裡的觀察名單。

「你應該不會懂家人對我恢復健康的期待,以及我想表現給家人『我也正在努力對抗病魔』的那股堅強回應。」

我點點頭,原來人類從紅塵離開來到另一個世界,中間還有這麼多細膩的想法互動。據我的觀察,也幾乎每一位被家人關心包圍在病床邊的病人都一臉不服輸,雖然我很清楚這只是「表面工夫」,不過這種表面工夫卻是我最佩服人類的地方,為了延後與家人的道別時辰,或者說為了不讓家人因為自己的離去而傷痛欲絕,儘管僅僅維持孱弱緩慢的呼吸,也絕對是病人最沈重的包袱,這個包袱卻是病人唯一能回報給照顧他(她)的家人最甜蜜的負擔。

「至今我仍記得妳為了維持生命跡象,為了讓妳的家人不放棄希望,為了所謂的『活著』,鼻樑都被呼吸器給壓歪了。」我一想到鼻樑壓迫成那樣就好痛。

人類往往在身體最脆弱的時候,展現最堅強的氣魄意志。

    這家人在醫院裡與病魔搏鬥的動人情節,我印象鮮明,她為了不讓爸爸、姊姊憂心,更換尿布的工作堅持只讓媽媽靠近,腹部腫脹用病床棉蓋掩護,四肢水腫忍耐發酸痛楚,以意志力維持臉部表情的平穩,脖子底下的器官卻掩蓋不住儀器指數發出生命跡象危險的警示聲。

    

    燕子闔上眼睛,沒對我埋怨為什麼癌症找上她,也沒聽到家人提及夢境中的燕子特別交代什麼未了心願,只聽姊姊說過有一次半夢半醒朦朧之間,燕子帶著了無牽掛的微笑,漸行漸遠雲淡風輕,可見告別式上每位親戚朋友口中的往生回向偈已讓她開悟釋懷。

    淚眼婆娑僅是面對生命盡頭的短暫過渡情緒,然而深藏於悼念者腦海裡的無形詠懷牽動,才是燕子真正帶得走的真實紀念。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離開之前,我送給她一句擷取自金剛經的妙語。

最後,燕子還問我一句話:「我有機會『再』回到我的家嗎?」

    我沒回答,只覺前方映現一道祥和白光,反射動作我閉上眼睛。

    當我睜開眼睛時,燕子已乘願而去。

    幾個月後,姊姊懷了身孕。

 

【註】本文的燕子是老婆的妹妹往生隔天,我為她註解人生的最後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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