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妳比我預計的晚了兩天,本來應該禮拜四晚上就……」我當然曉得燕子堅忍著身體的疲憊與不適,全神貫注於從氧氣罩獲得生命的薄弱養分,堅持等姊姊假日從台北回彰化來見她最後一面。

燕子一家人在癌症病房的所有努力我都看在眼裡,父親白天試著以工作的忙碌沖淡女兒與癌細胞拼戰斑斑傷痕的難過心緒;母親一年半來,於第一階段的六次化療注射,堅守病房保護女兒,回家靜養期間,藥物的副作用使口腔內壁嚴重破洞,進而影響食慾,媽媽烹煮的三餐自然不易下嚥,心疼女兒的母親竟自責廚藝不精,事隔半年命運乖舛,頑強的癌細胞轉移其他部位,無奈接受第二階段脊椎部位的放射治療(電療),這段期間心力交瘁,卻充分展現母性光輝;人在台北的姊姊不時打電話回家追蹤病情,與妹妹說笑引導樂觀分享心情,並上網瞭解癌症相關保健之道,以及產生副作用的身體調理方式;住附近的二舅媽也常送來養生食補;小舅媽也從著名的中醫診所送來珍貴藥材配方,想必整個家族親戚的抗癌凝聚意念給了燕子無比的信心。

  

「你好,我是燕子的姊姊,請問你是阿燕的二專同學,大煜嗎?燕子在昨天下午往生了,我希望你們可以……可以撥空來看她最後一面,跟她說說話也好。」姊姊蠟炬成灰淚始乾的眼眶,說話的情緒已暫時平復。

手機另一端每位聽到噩耗的對方無不驚愕無語,而姊姊則以「她現在沒有病痛,可以雲遊四海了」來填補彼此之間的談話空白,好像反倒是姊姊鼓勵她的同學朋友要看開堅強。

「這幾天,我發現妳的同事朋友還真不少耶,而且幾乎與妳爸媽、姊姊都算熟識,彼此打氣鼓勵聊上個半小時。」

燕子則默默凝視曾經到過醫院關心的好友們。

我沒事就站在靈堂前看著拈香悼念的每張眉頭深鎖、掛滿愁容的臉龐,一向自認嘻皮笑臉沒血沒淚的我,竟有點不知所措。姊姊面對常有往來的燕子同學都差不多喊得出名字,足見姊妹之情深,而媽媽也大約分得出憑弔者與女兒的交友關係,比如她會說:「你是住溪湖鎮的那位」、「妳是二專的室友」、「住中山路的國小同學」、「公司隔壁辦公桌的育芳」,大致以住處或畢業學校來簡單區分。

 

我只擅長收集家屬朋友的悲傷來換取臨終者肉體無盡磨難的解脫,「如果妳的家人看到妳現在健健康康的樣子,應該除了感謝我之外,也會為妳感到高興的,不是嗎?」

「但,他們悲傷的情緒總是掩蓋了『我已痊癒』的欣慰。」她淡淡說道,又靜靜地望著靈堂前每一雙淚眼傾訴著「燕子,一路好走」的衷心期盼。

「我還打算燒一副麻將給她,順便外加三個婢女才不會缺咖。」姊姊想緩和一下大夥的黯然神傷。

 同學們紛紛破啼為笑。

「燕子,我折了衣服跟鞋子給妳喔!」她的二專同學手裡折疊著要火化給她的紙紮打扮用品。

「阿燕,姊夫也幫妳折了元寶喔,妳姊都只會說我只會打混,有空的話,去夢裡幫我說說好話吧。」姊夫跟著說笑。

「唉呦,不錯喔!」我笑嘻嘻拍手,我看燕子現在的模樣不需要刻意打扮,已法喜充滿,來自親戚友人的佛號助念,是最深的祝福。

儘管燕子眼角的淚光少了正常人的溫度,卻飽滿來自家人親戚的溫暖留戀。

    生命的無常,奪去了燕子與這個世界的互動,卻沒中斷她在另一個世界與所有關心她的人的思念收訊。

「燕子,我進入這一行的資歷不算淺,倒是第一回看到感情默契如此密切的姊妹,還有那麼多真心挺妳的朋友。」

燕子沒理我,逕自端倪著靈堂前的每一張她熟悉的面容。

姊姊站在靈位前詢問她:「晚餐的雞排飯好吃嗎?」

表姊手折著紙元寶,微笑著說:「這是表姊給妳的財寶,可別亂花錢亂刷卡,知道嗎?」

燕子掛著皎潔的笑容回應表姊,雖然表姊根本看不到她。

突然,她問我:「你有朋友或家人嗎?」

「喂!妳也故意耶,有誰會喜歡跟死神在一起,你有聽過死神有朋友家人的嗎?」

她這個疑問句,好像刻意表達:「人間的遺憾並非往生,而是不被任何人記憶。」

這不禁讓我又抓抓下巴思忖,像我這樣永遠可以免於體會死亡恐懼是陽間的人所夢寐以求的,但相對的,我也未曾被家人的關愛給包圍,我又想起這幾天燕子一家人的晚餐雖然是醫院的難吃便當,但只要家人能團聚在一起,宛如回到媽媽張羅料理著香噴噴晚餐等著家人一起品嚐的時光,反觀等待我的,是絕對無窮無盡的孤寂。

到底是生命的逝去比較遺憾,抑或缺乏家庭溫暖來得灰暗?

生命總有終結的一天,但家人朋友的思念卻沒有盡頭。

燕子站在我旁邊,我看著她姊站在靈堂前雙手靠近燭光,藉著微微的火光溫暖掌心。當然姊姊是看不到我跟她的。

「妳就像蠟燭。」我看著白色細長蠟燭,燈蕊搖曳著暖暖燭火。

「對啊,我就像風中殘燭。」她面無表情地望向自己那張放大的身份證大頭照掛在靈堂上方,往日照片裡娟秀的五官與嚥下最後一口氣時的憔悴模樣,天壤之別。

「不!我的意思是說,燭火總有熄滅之時,但掌心曾擁有的暖流卻不被妳的家人遺忘。」

「有形的軀體終有衰敗的一天,但無形的思念回憶連你也帶不走。」

「燕子,妳滿聰明的喔,舉一反三。」我給她一個人間聽不到的掌聲。好啦,我知道我一副稀鬆平常的樣子與靈堂前該有的肅穆,整個反差很大,很欠扁。

「說真的,有時候我還滿羨慕你們人類的。」我看著燕子姊姊凝望那張照片時的深邃淒楚,雖然我根本感受不到什麼叫「悲傷難離」,但我從姊姊的眼神窺知得十分完整。理所當然

「你剛剛說羨慕什麼?」她微微轉過頭來瞟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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