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感動

 

我不用走進癌末病房,也知道大概會上演什麼情節,看看我這隻與眾不同的手錶,時辰差不多了,我猜燕子的家人也大概心裡有底,只是萬般不願意接受,這是人之常情,不過,我倒是在一旁處之泰然。

我身上的白袍象徵著一種見證人生必經之路的「天職」,一種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的「存在」,我戴上白手套表示對往生者的尊重,接獲通知,我站在病房外等著安排稍後靈魂離體後的注意事項。

我一下子摸摸鼻翼轉轉脖子,一下子摳摳下巴,這種任務我熟得很,我看著燕子的母親又為她換上成人尿布,我猜她老人家執著地以為只要不間斷地換上新尿布,就能不間斷地延續女兒孱弱又雜亂的呼吸節奏,儘管血氧濃度、心跳、呼吸次數等等生命指數已開始出現異常不穩定。

我猜,你們一定會覺得我冷眼無情,尤其面對生死交關之際,講話還這樣輕浮得沒血沒淚(我還真的沒血沒淚)。算了,我不計較。

    我看著燕子的姊姊深呼吸一口氣,企圖以灌入鼻腔的冷空氣抑止即將失控的淚水。

「阿燕,妳現在最想要做什麼事啊?」姊姊刻意平穩的語氣,掩飾「我們最後還能為妳做什麼」的隱喻。

「妳應該說謝謝爸媽的養育之恩吧?」我站在旁邊瞎起鬨,看來燕子的媽媽和姊姊絕對不會理我,而且一定很討厭我的存在。算了,我又抓抓下巴。

 燕子微微抬起纖弱的手指,示意媽媽請護士將氧氣面罩調一下位置,深怕脆弱又積水的肺部呼吸不到氧氣。鼻胃管加上氧氣罩使她無法開口表達,只能勉強顫抖握筆字句抒情,緩慢的一行歪斜難以工整的字跡。

姊姊盡力壓抑心酸,仔細從筆劃字型端倪出:我只想逃離醫院。

生命難以承受的心願。

姊姊的眼眶再也關不住心疼妹妹長時間受化療藥物點滴的摧殘。

「好啦,等妳慢慢康復,就帶妳出院,妳最乖了。」燕子姊姊帶著如母親疼愛小孩的口吻,而一旁的燕子媽媽已別過頭去,我看大概眼眶也紅了。

沒多久,她眼神示意要求護士替她調整氧氣罩與脖子的細微空隙,她要確定氧氣罩緊貼,深怕逐漸疲乏的肺部張力無法支撐生命的快速流逝。

如果我惡作劇把連接氧氣罩管的細管捏一下,嘿嘿我保證她立刻……,不過我倒是很尊重她盡全力表現給家人看的求生意志,這股分秒必爭不屈服藥物昏迷意識的戰鬥力,確實攫住了我向來面對癌末病房的冷淡目光。

媽媽、姊姊都努力噙著淚水掩飾最後一刻到來的哀傷愁容,爸爸則一貫面無表情、眼神空洞的表現對寶貝女兒的惋惜。

過了中午的窗外晴朗陽光在這家人的眼裡不再耀眼,好似預告燕子一向扮演活絡家中氣氛的耍寶角色即將黯淡退場,整齊乾淨的床單此刻呈現出慘白的單調絕望,最近一個多禮拜以來,鼻胃管輸入的養分都不見燕子絲毫吸收,徒增腹部腫脹,而下肢的水腫更是起因於代謝停滯水分不良囤積,之前,一百六十公分的身高,體重四十九公斤,我還以為她身材苗條,結果一看,肺積水就抽出了十公斤。

誰都看得出她連最後一刻都奮力活給家人看,血水從口裡滲出染紅了氧氣罩的鼻翼墊片,她仍透過紙筆再度要求護士將氧氣罩緊貼,雖然我知道時候不早了,不過仍被她的求生意念震懾,一細看才發覺她的鼻翼已經壓出瘀血,可見她多麼迫切需要氧氣。氣若游絲卻專注呼吸的艱苦表情無非為求生命的韌性淋漓盡致,在森冷的病房苦撐與家人的相處片刻。

媽媽眼神失焦地繼續為二女兒更換尿布,姊姊看著削骨嶙峋的身軀,本該最豐潤的臀部卻已皮包骨,明顯消化器官受損吸收不良,心肺臟器亦衰竭,肺積水的速度連機器都來不及排出。

「我們都很愛妳,妳是我們的寶貝。」姊姊抱著病床上的妹妹,卻發現她消瘦乾癟的雙腿緩緩癱軟。

我猜,等一下醫生會詢問是否動氣切手術。

果然,姊姊陷入這輩子最難的決定。

我挖挖鼻孔,家屬最不想面對的事,就由我來完成。

救護車一路鳴響開路,我只覺得很吵,每次救護車的鳴笛聲就像要我確實行動的鬧鐘,鬧鐘一叫,我就得動手。

救護車趕回老家的途中,姊姊一路抱著四肢癱軟的妹妹,手裡的觸感毫無一絲彈性回饋,四處淤青的單薄膚表底下已是骨頭的雛型,癌細胞如吸血惡魔毫不留情,姊姊難止哽咽哭喊:「燕子,我們把妳從醫院救出來了,現在都不痛了。」

    落葉歸根的道理我略懂,親人最後能為她做的僅是,回到熟悉溫暖的家揮別人間。

    各項生命的指數直掉,家人的眼淚也跟著滴落,回家彌留之際,氧氣面罩的摘除,終結了燕子的肉體折磨,卻延續了家人難以接受的創痛傷懷,如同燕子的呼吸與心跳落入無盡深淵。

    我一確定執行指令,家屬才真正醒悟,她真的回家了,回到一個沒有醫院的美麗世界,真正的逃離。

    燕子一個月前離家至醫院治療後,就再也沒能回到三樓熟悉的房間,一樓客廳旁的木板成了她最後之歸骨所,禮儀師請姊姊用小碗添一碗白飯、半個熟鴨蛋覆上、直插一雙筷子,成了姊姊最「不得不」、最不想為她準備的飯食。

    圍繞的哀傷裡,肯定滿是對我的不諒解,家屬絕對毫不掩飾地憤怒我的存在。

    不過,我心底很清楚,哪個時間點必須確實、毫不動搖心念完成我分內的工作,就算家屬萬般不願意。

    沒多久,深黃色的布幡圍在客廳角落,禮儀社的工作人員在家門口外搭起白色基調的肅穆靈堂,還差一張供人憑弔的遺照,父親上回幫她補辦身份證時,翻過她的抽屜找過大頭照,沖洗照片時的辛酸,難以面對肖像此刻的最後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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