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早已西下。

    坐在池塘旁的石椅,她雙手抱著彎屈的雙腿,下巴頂在膝蓋上,脫下涼鞋腳掌舒服的在椅面上輕拍。他則坐在她旁邊中間隔了一點距離,在靜默晚風拂動的氣氛裡,傳來清淡髮香,不自覺地他轉過身緩緩靠近,看著她白皙肩頸髮梢之間,左手輕搭在她肩上,一同望著水面上的月影輕晃,像鋪上了一層銀光,夜色裡她輕淡的聲嗓彷彿直把他的心給揪得牢牢的,像是要抵抗即將分開的不安。

    昏暗的月色下總讓人放下心中的束縛,不知不覺裡他已從背後環抱著她,鼻尖飄著熟悉的髮絲。

   「姵柔……」下巴輕輕靠在她的耳頸邊。

   「很想妳……」他用手掌包住纖細手指,像是怕她從手裡溜走,緩緩地雙唇滑向清秀臉龐感覺鼻息間的暖意,她也挽著他,上半身往後傾靠在他胸前。

    此刻已經不需要聊天熱絡氣氛,靜謐地躺在懷裡即是最美的對話,若周圍還有什麼聲音的話,那一定是彼此契合的心跳聲。

    沉浸在清麗素顏。

    醉倒在愛意包圍。

    直到雨點落在樹葉的滴答聲劃破空氣,像刺穿氣泡薄膜似的把他們從幸福的粉紅泡泡裡給叫醒。

    「好像有點下雨耶。」她還牢牢地抱著他的手,看著雨點落在水面上泛起點點閃動。

 

    一滴滴直落銀亮水面。

    一閃閃猶如對望淚眼。

    明月隱沒入雲裡。

    愛人何奈道別離。

 

    「想再多抱妳一下。」儘管雨點的作對,雨滴開始急促。

    不一會兒,雨已一發不可收拾,猶如一股拆散的力道。

    「襯衫妳先穿上,雨應該等一下就停了。」他脫下襯衫給她披著。

    一道閃電閃過夜空。

    「哇!阿斌哥哥,我們好久沒一起淋雨了。」她高興地舉高雙手用掌心迎接雨滴。

    「妳也好久沒叫我阿斌哥哥了。」他望著她的視線裡已經有些模糊,是眼鏡沾了雨滴,也是眼淚的淹沒。

    下一秒,兩人嘴唇相貼不留一絲空隙,在雨中。

    「好想讓這場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這樣我就可以一直抱著妳,保護妳一輩子……」大雨嘩啦嘩啦裡。

    急落的驟雨還是強迫他們到旁邊走廊躲一躲。

    溼熱的雙唇不得已分開,回味嘴角的餘溫,拉著她的手往前快跑躲雨。

        不管怎麼跑,都逃不過命運。

    再多的甜蜜,但也終須一別。

       

前方就是行經雪山隧道回宜蘭的巴士站牌。

他揮了揮手,邊壓抑著跑回她身邊的衝動,邊說服自己下個動作只能直直往前走,拖著相見時難別亦難的腳步聲,默默承受只能漸行漸遠離的事實。

    

他回想剛剛在車上的對話。

「你記不記得之前我說,要跟你坦白一件事,我還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才有進一步發展的空間。

「我記得,當時妳說我們可能不會有結果……」當時他傻傻以為人鬼殊途。

「其實,我想坦白的是……,我們不能在一起的原因,我必須回到台北,必須接受我爸的安排,必須接受所謂門當戶對的……」她深深嘆了一口氣。

「其實,我也要跟妳坦白一件事。」他一直很討厭自己每次去找0972(女秘書)時,就必須要把皮夾姵柔的照片另外收起來,避免不小心被她察覺什麼蛛絲馬跡,洩漏這段不被祝福,也不允許的愛。之前,他總是隱藏兩人的合照,不讓「台北的她」看到,台北的她指的即是女秘書。

        當初她的養父委託女秘書尋找一位能就近「保護」,與督促女兒(考研究所)的人選。

女秘書在拍賣網站上看到了孫斌瀚拍賣自己的網頁,又恰巧是女兒的同事當然順水推舟。

「請問你是拍賣自己的那個人嗎?」女秘書寫了封E-mail給他,「我的手機號碼是0972……」

所以,他才會知道客廳照片裡,她爸是哪位。

               

之前,有一次姵柔用他的手機回撥給0972,讓女秘書以為是他回電,當時女秘書還在電話中說「在玉里不要亂來喔」,意思是提醒他千萬不要跟(被保護的對象)李姵柔過從甚密,契約也明載不可有任何感情瓜葛,若情節重大將解除契約(拿不到一百萬的酬勞)。

接著兩天後,他回台北跟女秘書在咖啡廳碰面,與女秘書碰面的目的在於報告姵柔目前的生活近況、研究所準備的進度等等。平時晚上也要固定打給她報告姵柔的近況。

那時,她看到他正在傳訊,好奇問他傳給誰,他只是避重就輕「一個朋友而已」。他一度恨自己在女秘書面前的膽怯,不敢面對這場愛情,只輕描淡寫與姵柔的關係。

當時姵柔隱約察覺0972與他的關係匪淺,不然為什麼常回台北(找她)。

而他當時想解釋,卻又必須有所保密,保密拍賣自己的真相。

        他曾經問過她:「妳到底是誰?」

她說:「我是你喜歡的人。」

現在終於明白,「妳是我要保護的人。」這句話背後的真正含意。

喜歡和保護的差別,「戀人」與「服務對象」的差別,就是他不能說的秘密。

而她的秘密在於,必須避免身家曝光。一方面也顧及他的感受,避免異樣的眼光(質疑只愛她的錢)。

        她想起當時他說,並不介意妳的身份。她認為他並不介意,本身就是屋主的身份。

        而她當然被隱瞞,他只是被派來保護她(還明令不能涉及感情)。

如果不是陰陽兩隔,還有什麼能阻止愛的蔓延?

這個問號的答案是,身份地位的懸殊與門當戶對的殘酷。

愛情真正殘酷的不是不同空間卻相戀了,迫使他們分離的不是死亡,即使在同一個空間卻無法相守。

他拍賣愛,也拼命愛。

以為拍賣愛,卻被愛給拍賣了。

 

經濟地位的懸殊,有時候會讓他自卑以為,她把愛情當成「同情」。

        「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她不是鬼了?」依我的推論,既然訂了契約拍賣自己給李姵柔的父親,當然也就清楚雇主女兒不可能是鬼,但他卻很矛盾……

「如果她真的是鬼,那至少你們還可以在一起。」就像電影不能說的秘密。一想到對方,對方一感應到,就可以及時出現,沒人能阻止。

「但她是李家的千金,也算是你的雇主,講難聽一點,只是『勞資關係』。」

我眼前的孫斌瀚只淡淡地說:「不管她是人是鬼,不管是不是委託人的女兒……」

「你已經產生一種不可或缺的依賴。」我幫他接話。

他嘆了一口氣:「這種依賴已經是……,即使違背契約條款,無法拿到報酬我也所謂。這一切都太遲了。」

太遲了?我猜他應該是收了酬金,拍賣網頁上的「直接購買價:1000000元」,六個零就是「放棄」這段愛情的價碼。

我說,有幾位數有幾個零並不重要,重點是,最左邊的數字不能還是零,否則一切都沒意義了。他為了讓這七位數有意義,以感情歸零為代價。

講到01,曾身為數學老師,他說:「『1』是數學考卷最常看得到的答案,真希望,我是唯一看得到妳的人,也許這樣我們就永不分離了,想看到她的時候,她就會出現,就算用飄的我也不介意。」

我點點頭,「變成無拘無束的無形鬼魂,就不會被世俗阻礙。」我看著他轉過身倚在窗邊。

有形的身軀總有毀壞之時,無形的感情才能永恆。

他說過,就當李姵柔是個『只看得到對方身影,聽得到對方聲音』的靈界朋友,只要能跟她對話,看著她的一顰一笑,分享生活的細節,便以足夠。但真實的世界裡,儘管兩個人在同一個世界,卻必須分離。

這時,他淡淡地說:「有一次她跟我說,回台北定居,有時候常分不清她真正的家在花蓮,還是台北?她說,她只是旅人。而我只是被拍賣的人。」

    我說:「你拍賣的只是對她的關心與生活照顧,但不能包括愛。」

如果關心與照顧只是看在鈔票的份上,那大可簡單一走了之。

如果「卡到愛」,就麻煩了。

「愛上一個人,有時候是最甜蜜的意外。」他說。

麵店的窗戶縫隙透進一絲光線,讓已經熄燈打烊的氛圍增添了一絲神秘感,這股神秘感也從他的背影隱隱散發出來。他的背影有些不真實,筆墨難以形容的朦朧。

    或許有人會覺得把自己拿出來拍賣有些超現實,為了新台幣犧牲愛的記憶很唬爛,但真實世界裡有多少人被新台幣壓得喘不過氣,為了增加戶頭裡的數字,他的抉擇好像也情有可原,就像熟男熟女選擇交往對象時,不可能不把對方的身家背景、經濟能力列入觀察評分標準。經濟條件的差距在現實社會早已形成一股階級分流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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