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最後一次見到志雄是在他要出院當天,秋誠來幫忙收拾東西,離院前主治醫師託護士把「身心障礙手冊」交到志雄手中,而恰巧志雄去廁所,護士便拿給秋誠代為轉交,他一時之間卻傻楞,怎麼樣也不忍心看著象徵殘缺不全的冊子冷冰冰地攤在好友面前,而冊子裡記載的相關福利措施對尚未能接受殘酷事實的志雄而言,不管什麼優惠福利在凡事求勝者的眼裡看來,盡是貼上瞧不起弱者的標籤對待,偏執地以為持手冊的人就是弱者。

秋誠趕緊將東西收拾整齊好方便他的家人提回去,趁著他還在廁所便把冊子放在病床上,逕自悄悄離去,不欲見到志雄倔強收起手冊,卻又不得不咬牙接受的痛苦,又有幾人能坦然面對一輩子的殘缺。

 

於夢土遇見許久未碰面,又曾經那般熟悉的人,滿足了探望對方的掛念與衝動。

他又猶豫地把邀請函擱著……

隔天一早上班,一到銀行的辦公桌前,桌面放了一項銀行最近推動的業務,他看了看之後,拿起企劃書、申請辦法印了一份,這也許能幫助志雄東山再起也說不定,於是,心裡有了個初步的決定……

這天,在銀行上班坐6號櫃台的秋誠正忙著為來銀行的客戶辦理存款業務。

一位長相甜美的女孩,紮著俐落的馬尾,身著制式上班制服洋裝,個子穠纖合度勻稱窈窕,應該是某間公司的會計人員。

「五百二十號請到六號櫃台,謝謝!」機器叫號聲又響起。

這位清新可人的女子緩緩起身,細白玉手捏著號碼牌走到銀行櫃台,秋誠禮貌性的與她交換一下眼神,並自她手中接過傳票等相關資料,兩人隔著櫃台的這幾分鐘內,他一直默默低著頭處理過帳業務,她偶爾看一下他處理的動作,或者順手瞧瞧櫃台旁邊金融商品的廣告單子,耳邊不時傳來點鈔機啪啪啪的點鈔聲,其他櫃台的叫號聲又響起,一切都在忙碌之中……

結束了最後一筆帳的刹那間,號碼牌滑落在他面前,「520」有點曖昧的數字,他停下手中的筆抬頭望向她,視線裡瀏海下緣的眼眸格外清澈。

她眨眨眼回應還搞不清楚狀況。

「嗯……小姐,請問妳是龍山國小畢業的嗎?」

「啊?你們銀行的資料這麼齊全喔,連國小學歷都一清二楚。」她漾著甜甜的笑。

他心裡暗忖,看著她的簽名「胡曉蝶」。

「小姐,妳記不記得唸小學的時候,坐在妳隔壁愛吃燒餅的男生?」他輕聲掩著嘴對她說道。

    她站在櫃台前抿著嘴緊著眉,陷入思考。

    旁邊點鈔機的聲響逕自低鳴。

    點鈔機停止數鈔聲響的同時,她搖搖頭。

也許是這個問句太突兀,不像是銀行行員與顧客之間該有的一般對話,她聳聳肩不知該接什麼話便轉身離開。

他說完這句話才發現自己耳根子紅了,櫃台對面坐在椅子上等待叫號的人正伸長脖子一探究竟,到底換我了沒。

    他見此狀,趕緊按下個號碼,不敢讓其他顧客等太久,連跟她說聲再見也沒有。清麗之背影,何日再輕瞥?

    接近下班時間,落日染得櫃台一片暈黃,腦海仍盤旋女子倩影,信手於紙上書寫當下心境。

「暮靄沉沉心糾結,蝶影幽幽飄書頁。」他邊念邊寫。打算寫個七言絕句聊表思緒,但左思右想怎麼也擠不出下兩句,遂吁了一口氣將筆擱下,順手將紙條塞進西裝口袋。

從銀行離開之後,他隨意亂逛來到河濱公園籃球場,球場上幾個學生打赤膊正三對三賭飲料,他拿起早上印的文件思索著許多的可能。

「拼了!」球場上那群年輕人正吆喝打氣。

 熱血鬥魂的場面曾經很熟悉。

 這一幕呼應了他心底的吶喊。

隔天,他向銀行請了一天假。

關於同學會邀請函上的選擇題,他已經有了更積極的答案。

「喂,阿盛喔,你給我志雄現在的地址。」手機裡的秋誠試著走出當年的愧疚迷霧。

「沒問題!你們也好久沒見面了……」阿盛的語氣帶著雀躍。

「是啊,我跟他真的……好久……好久不見了」他心想總是要跨出第一步的。

循著阿盛給的地址得知志雄人在花蓮看管一家小雜貨店,開了三個小時的車來到花蓮吉安鄉這間小店對面,黃昏餘暉撒在鄉間路面,街道周圍偶有小孩騎單車嘻笑而過,或者幾位老嫗圍在大樹下吹風談天,不時隱隱傳來手持式小收音機裡頭閩南語電台賣藥品的廣告術語,「阿桐伯膀胱丸……」

清幽的空氣襯托鄉村該有的寧靜,以「淡淡的沉悶」來形容也不為過,甚至是「好山好水好無聊」。一般雜貨店是阿公阿嬤級的老人家為了排遣時間,閒來開店網羅一些朋友聚集聊天喝茶,上門光顧也盡是家庭主婦買些柴米油鹽、雞蛋泡麵,或者小學生放學後圍在「抽當」遊戲前,嘻嘻笑笑花點零錢抽玩具獎品吃點零嘴。

志雄的小店內,幾個小學生正樂在玩抽當遊戲上面,從小學生手裡接過幾枚硬幣的志雄邊在小電視前按遙控器,邊看著幾隻小手指撕下抽當上的小紙簽,旁邊圍了幾個湊熱鬧的同學直把注意力放在紙簽開獎的歡樂瞬間,小心翼翼地輕輕搓開來,期盼抽得擺在眼前的玩具大獎,對滿懷期盼好奇的孩童而言,一翻兩瞪眼中獎時的驚喜興奮不可言喻,志雄也樂見小孩子雀躍的表情,也常與他們聊聊學校的趣事。

秋誠隔著街道隱約聽見那幾個圍觀小學生接連發出失望的歎息搖頭,站在中間的那位嘟著嘴意興闌珊背起書包要離開,應該是抽到「銘謝惠顧」,或者不是中獎的號碼,身為雜貨店老闆的大哥哥準備了一點小糖果分送他們,好擄獲他們的心下次再光顧,小臉蛋紛紛露出笑容答謝。

隔著一條街,視線才得以完全專注無須顧忌對方的觀感,小小的店面內個頭明顯高於孩童,但體態卻略顯清瘦的男子……這與秋誠在夢裡球場上的壯碩身形有所出入,「夢土」與「真實」分別帶著「心中理想」與「現實殘酷」的影子。他想起志雄以前常說的一句話:「帥不能當飯吃,不然我早就撐死了,人不能虛有其表。」,生活的經濟壓力顯然壓垮一個人面對這個世界的態度,以及在別人面前該擺出的表情。

看了幾眼,秋誠便確定對面的身影的確是多年不見的昔日同窗,因為右肢的斷缺是最明顯的標記(殊不知,也是志雄求職最容易被婉拒的符號)。或許是志雄下巴的凌亂鬍渣與身上簡單的汗衫增添幾許頹廢,那場意外帶來的影響遠遠超過秋誠的想像,這些年來,許久未見的摯友委屈在小雜貨店謀生,相較於夢境中為了奪冠的雄壯殺氣,猶如虎落平陽。

事事無常讓人來不及反應的缺憾,宛如發現癌細胞之前的秋誠爺爺還老當益壯,怎麼化學藥劑一進入體內,外在形體就支離破碎。

 

一群來雜貨店買零食的小鬼頭走了之後,秋誠眼裡的志雄又回到小椅子上坐著看電視(或打盹被電視看),他左手收的零錢是他今天的零星收入,順手丟進一個小罐子裡積少成多。這雜貨店是他賴以維生的小天地,除此之外好像也沒其他資產(一技之長)。

大約過了十分鐘,接近料理晚餐的時間,有位家庭主婦來店內買了一罐醬油、兩瓶罐頭、幾顆雞蛋;要不就住在附近杵著拐杖的老爺爺、老奶奶走過店門口前與他寒暄幾句又緩緩離去。

    秋誠在車內觀察營業狀況快半個小時,昏黃的斜照漂浮著沉悶的安逸,「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卻不適合形容人生進入事業衝刺階段的而立之年。

不該是近黃昏,而是「期盼再東昇」。

秋誠想下車跟他敘敘舊卻不知如何啟口,曾經無話不談的哥們,如今卻不知該以什麼樣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除非一樣手殘,不然好像一出現就會引起對方的自卑似的),一股愧疚感又悄悄揪在心頭……

矛盾兩字最適合形容此刻,發動引擎一走了之?

面對面絕對比夢裡真實,說幾句話打個招呼吧?

緩緩將車鑰匙收進口袋……

剛剛小學生興味昂然搓開紙簽時的期待表情,等著揭曉的驚奇畫面匆匆在秋誠的腦海一閃而過……

他看看手中的資料,深呼吸一口氣之後,打開車門往雜貨店走去,突破了心理障礙,他清楚該說什麼話當開場白了。

「游志雄!」他一到店門口看著對方正在清掃紙屑。

 志雄緩緩抬起頭表情掛著狐疑。

 兩個人隔著攤子,四目相交。

 志雄的腦子還在搜尋眼前的這個人位在記憶區塊裡的什麼位置,是哪個時期的朋友。

「感冒用斯斯、用斯斯,咳嗽用斯斯、用斯斯……」電視機發出的背景廣告台詞還在繚繞。

 原本閉著的嘴唇,過了半晌緩緩半啟,「你是陳秋誠嗎?」

在這之前,兩人可能都以為彼此平行的兩條線再也沒機會碰面。

少了「你最近好嗎?」這類客套,秋誠先開口:「我剛剛看小孩子玩抽當遊戲玩得很高興。」他知道該怎麼說服志雄來參與手中的提案。

「那是騙騙小孩的玩意,根本賺不了什麼錢。」志雄語氣掛著無奈。

 他直定定地看著眼前許久未見的老戰友,直截了當地說:「我們銀行最近推出一項業務,就像小學生抽紙簽得獎品那樣,誰都難以抗拒開獎的期待。」

 志雄還摸不著頭腦,只說:「你變胖了點。」

 可你卻瘦了許多,這句話秋誠差點脫口而出。

 秋誠望向那台擺在攤子外面的古董電視,記憶裡那是志雄爸當時花了年終獎金買來的。以前,好久的以前,他們倆曾一起在電視前哈哈大笑,跟著無敵鐵金剛、聖鬥士星矢、直到後來的灌籃高手熱血激昂。

「這台電視有感情了捨不得丟,老舊的大台映像管電視放在外面也不會被偷。」以前志雄總是抱怨父親為了工作疏離了親情,直到自己進入職場,面對經濟壓力才體會賺錢養家是佈滿荊棘的挑戰,深刻瞭解父親手掌為何滿是硬繭。

    志雄回想上禮拜父親腸胃炎住院,在病床旁的陪伴,與老人家一起收看病房牆上的電視頻道,真的很久沒有跟自己的老爸有這樣長時間的接觸交談了。也許藉由政論節目的熱絡交鋒,電視機前的志雄父子倆盯著螢幕倘開了沉悶的空氣,兩張嘴加入評論政治經濟的行列,彼此才漸漸有了話題交集,偶爾交換一下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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