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中畢業之後一直到考完高中聯招,暑假才總算有解脫放鬆的味道,經過漫長的等待終於聯招放榜,雖然吊車尾秋誠還是如願考進前三志願的公立高中,而志雄也沒失常,也順利擠進有口碑的高中體育班。

站在榜單前,志雄咧嘴誇張大笑,右手比出勝利的V,還叫秋誠幫他在紅色榜單前留影,不過後來這張照片洗出來之後卻遲遲沒機會送到他手中……

至於原本功課就不好的阿盛,所幸家裡有錢可以進入高學費的私立學校,這個暑假阿盛無所事事整天邀兩個麻吉來家裡玩最新的馬利歐,直到志雄他爸叫他去叔叔的鐵工廠幫忙,而秋誠也想賺取生平第一份零用錢,也跟著去鐵工廠打工,阿盛懶惰而且也不缺錢,聽說還計畫去參加救國團的夏令營。

 

傳統的車床加工廠裡充斥著機油揮發與鐵削生鏽的混雜氣味,轟隆轟隆的機器運轉往往掩蓋了工人之間的偶爾交談聲,兩個國中畢業小夥子帶著白色布手套,在叔叔的指示下幫忙其他工人站在車床模具旁遞送原料。

   「今天晚上照片就會洗出來了。」秋誠指的是上上禮拜他幫志雄拍的,站在榜單前得意洋洋的樣子。

   「考上體育班的感覺,真是爽啊!」志雄比出右手大拇指。

秋誠見他右手沒戴布手套,丟了一隻給他,志雄手指較短,手套指末的部份空空扁扁的。

隨著耳邊的電台廣播報時,很快兩個禮拜過去了。

疲憊的累積是一定的,倒是沒聽兩個小子喊累。

連日來戴手套搬東西,手掌明顯粗糙結實了許多,完全擺脫手無縛雞之力只會拿筆的學生樣。

「手套還是要戴著比較安全。」秋誠看他右邊手套沒戴上。

「有時候要壓一些開關按鈕,戴手套動作不靈敏,我不喜歡。」

「小心一點,鐵削利銹會割到手。」

志雄點點頭。

單調的勞力工作,通常秋誠跟在志雄旁邊一起搬運鐵管,要不就整理機械周圍零件清掃髒圬,中午則幫忙跑腿買便當送飲料打雜。

中休一個小時,填飽肚子的員工們又精神抖擻地在輸送帶旁邊繼續工作,工廠內FM調頻電台的音樂廣播伴著辛勤的勞動階級,電台流洩的旋律與主持人賣藥品的順口溜調劑了工作的辛勞,旁邊擺放的幾瓶保力達B則是支撐精神的補給飲品。

然而,有睡午覺習慣的秋誠仍帶著飯飽後的昏昏欲睡,頻頻精神恍惚搖頭提神,廠房內機械運轉聲與電台放送的台語歌曲,兩種不同音域的聲浪在他的耳邊逐漸合而為一……

   「阿誠,幫我把那個綠色桿子拉下來。」志雄指著秋誠左手邊牆上的拉桿開關。

秋誠接到指令,往前走了幾步,慢慢伸出手,迷迷糊糊扳下綠色的開關。

忽然,一聲巨響!

緊接而來的是所有人的目光聚集……

暫時用來運送粗鐵管的山貓鏟裝機前方的長方凹形鏟斗承受不了沈重的力量而瞬間落下,停在志雄旁邊的鏟裝機,從鏟斗裡掉落的粗重鐵管碰落地面的瞬時迸發出一陣轟隆悲號。

駭人的聲波震響了所有在場員工的耳膜,志雄叔叔手裡紙杯內的水面也由於共振的瞬時產生微微波幅,手指觸感麻了一下,「啊,害啊(完了)!」他瞪大眼睛往聲音來源搜尋。

事故的前一秒鐘……

秋誠竟錯將鏟裝機的綠色拉桿扳下(應該是旁邊輸送帶的綠色拉桿),導致整個鏟斗瞬時「蹦」一聲摔落,拉錯開關是讓命運轉彎的開端。

然而,命運之神像是要跟志雄開玩笑似的,原本操作這輛鏟裝機的那位員工恰好下去查看輪胎有無異狀,致使這偶然又偏偏遇上巧合的致命錯誤發生。

「偶然」有兩種:有中樂透那種「好巧合」,也有足以使人生轉向的「衰透頂」,平時鏟裝機有個保險開關,即使無預警扳下綠桿也不影響鏟斗的上下移動,嚴格說,是那位鏟裝機操作員的疏忽,但平心而論也無可厚非,鏟裝機都只有他在操作,不太可能每次都隨時保持「一離開就拉上保險開關」的繁瑣動作,就像平常家裡有鎖頭的抽屜,打開取出東西之後,不會每次都立刻又上鎖,偶爾會偷懶一下。

許多「壞的剛好」排列組合串連的連鎖效應,足以改變一個人往後的生活脈動。

叔叔一見到躺在地上的志雄,眼瞳裡的時間與空氣瞬時凝靜……

指頭一軟……

紙杯墜落……

杯內的紅茶應聲潑撒一地,濁紅色的茶水宛如浸染志雄衣袖的斑紅鮮血,這一幕亦深刻震懾秋誠腦海深處。

志雄脖子上深黃色的平安符,隨著主人躺在一片血泊地面。

    顯然平安符的神力加持仍不敵命運的意外魔掌。

頓時,秋誠如被重拳猛擊思緒陷入一片空白,完全來不及反應眾人緊促慌亂的呼吸喊救、救護車急迫的鳴笛……

耳邊大夥手忙腳亂,他卻陷入朦朧恍惚動作停滯遲緩,彷彿一切都不是真的,真希望是夢一場,但志雄痛楚蔓延的淒絕哀號卻不絕於耳……

 

在醫院病床醒來的他只記得刹那間一股重量感夾雜著鐵鏽的氣味已撲向右手邊,先是被散落的小鐵管給絆倒在地,隨之在後的粗重鐵管圈也無情應聲滾落,鏟斗的邊緣勾住志雄右手拖長的布手套。眨眼間,厄運之神竊笑,手套的絆纏使他來不及抽出右手……

令人扼腕的是他右手本來沒戴布手套的,若不是秋誠(好意)要他戴上,也許不會鉤到難纏,右手掌也許不至於慘遭粗管重壓,真是令人「扼腕」。

秋誠自責萬分,當初提醒戴手套是為了防止鐵削劃破皮肉,卻萬萬沒想到造成一輩子更大的傷痛陰霾。有時候秋誠真想跺掉自己的手陪他一起受苦減少罪惡感,只是再怎麼樣都於事無補的缺憾,最折磨人最難以彌補。

病房外,秋誠在爸媽陪同下忍著淚眼跟志雄爸道歉,明理的家長當然不會怪罪孩子,只嘆自己的兒子運氣不好。

「阿雄,對不起!」他在病床前看著正在打點滴的要好死黨。

 志雄抿著蒼白的嘴唇輕輕點頭,眼神空洞,空到連怪罪秋誠的意思也沒有,這反倒加深秋誠的折磨內疚,平時無話不談的好哥們,此刻卻不知該從嘴裡吐點什麼詞。

 點滴兀自流進志雄體內,看似可以為他解除一些不適感。然而,籃球美夢被鏟裝機粉碎得不留痕跡,失去舞台的苦楚遠比血肉撕裂來的痛徹心扉。

 三天兩頭秋誠會去醫院探望他,但志雄沒什麼開口說話的意願,常常對著點滴管子裡的滴液「一點一滴」發呆,傷懷即將展翅的希望化為烏有,惆悵高飛大好前程已泡湯,甚至還給爸爸帶來醫藥負擔。

彷彿昨天才聽到考上體育班的好消息,竟在命運偶然的捉弄下,連初試啼聲的機會都落空,志雄休學了一年養傷,菜市場少了得力助手的幫忙,畢竟勞動的搬運工作需要兩人四隻手並用,菜攤失去了好幫手收入跟著打折,雪上加霜的醫藥費更是一大開銷,如此惡性循環是厄運的宿命。

    不久後,志雄父親身心不堪兒子意外打擊,又在追繳醫藥費經濟拮据壓力下,不支累倒住院了一個禮拜,也因此志雄後來選擇離開傷心地放棄了體育班,而志雄叔對於侄子多少也有一點愧疚,白天在叔叔的安排下在東部朋友開的一間小商店幫忙。

志雄出院之後,那場職災是他與秋誠都不想提起的不堪回憶,往後兩人之間的消息動向都透過阿盛夾在中間相互接收傳話。

    而那一張他在榜單前右手比著V的照片也還一直躺在秋誠的抽屜裡小心收藏,怕志雄見到之前右肢健全的模樣觸景傷情。

    上了高中之後每年國中同學會一直不曾間斷,都是阿盛主辦,他跟其他同學們都保持不錯的聯繫。至於,秋誠與志雄卻從來未曾出席過一次,阿盛當然清楚他們倆之間因為那場意外而疏離,隨著志雄出院離開台北之後,私底下彼此就不曾再碰面,想必與志雄見面帶來的愧疚感依舊席捲著秋誠,他甚至擔心懷疑志雄也許還心存芥蒂,要不是他也許不會有意外,如同眼裡的沙子總在不經意的言談之間溜進一股刺痛感。

失去了最鍾愛的籃球比賽,就連上場廝殺的機會與自信也一併被殘酷帶走,失去夢想的軀體,鬥魂意志隨之封閉,就像國中畢業前的那場球賽,比在當時被吹哨冤枉犯規還落魄,猶如垂頭喪氣老是頂不到紅布,還少了一隻角的過氣鬥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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