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年來,依舊令他難以釋懷的那一幕又在腦裡翻騰,是關於志雄……

小時候兩人在同一學區就讀,上了同一所國中很巧又是同班同學,延續國小的習慣放學後相約籃球場三對三,一起複習功課,直到國中畢業後發生了……

   「阿誠、阿誠!」媽媽叫了他兩聲。

「喔!」他才從曾經難以自拔,不堪回首的漩渦裡回過神來。

媽媽指了指廚房,要他去廚房把湯端過來。

   「剛剛我跟你哥才說到你,你記不記得高三那學期在學校抽煙被老師捉到,後來還是我去學校跟老師保證你以後不再犯才……」媽媽憶起舊事對弟弟說道。

    被說起當年的糗事,弟弟抓抓頭笑笑。

   「你阿公知道這件事的當天晚上就大罵說:『小時候會玩火,長大了就學抽煙』果然應驗了。」

   「阿公還記得他小時候玩火那件事喔。」秋誠當然印象深刻頭髮燒焦。

   「阿公有這樣說喔,我都不記得了。」弟弟聳聳肩。

   「你阿公記性最好了,以前都是他在管帳……」母親的眼神裡似乎浮現公公的身影。

    好記性的爺爺在夢裡想必可以聊許多往事,他心裡這麼期待。

   「那陣子你爸每次都怪我太寵你了。」媽媽幫弟弟盛了碗湯,並用湯匙舀一舀比較快涼,顯然現在還是過度保護。

那天晚上,正值叛逆期又愛裝老大的小鬼頭面對爺爺的斥責不認錯,嘴裡還咕噥:「你自己還不是在抽。」

    阿公依稀聽到弟弟的反駁,一氣之下叫他假日到工地搬木材打雜,體驗體驗工作的辛苦,另一方面也讓他知道讀書是件多麼可貴的事。

    每逢星期六就同學約一約出去打球、逛街閒晃的秋誠弟,接連幾個禮拜被阿公處罰到工地做苦力,配合爸爸的威嚴壓得住他,自然不敢發牢騷吭聲。

   「阿弟仔,拿鐵釘把這幾片木板釘上去。」爺爺示意他幫忙部份房間的牆壁整修。

    只見他左手扶著釘子,右手拿起鐵鎚一陣敲打之後,釘子大約只進了木板二分之一,接著繼續敲敲打打,釘子依然不動如山,手酸了就不耐煩望著木板發愁。

    爺爺除了記性不錯也很有耐心,看見鐵釘已有點歪斜,於是接過弟弟手中的鎚子機會教育一番,「來,你看,要保持鐵鎚釘面垂直往下,不然歪斜的力道一下去,釘子就偏掉。」爺爺厚實的手臂正上下規律揮動示範正確下釘角度。

    爺爺從釘子側邊敲一敲扶正,「來,換你!」

    敲打聲又響起,角度對了,唯獨力道還不夠,釘子越到底,阻力越大。

    秋誠弟又發窘望向爺爺。

   「拿鐵鎚柄的位置再往後一點。」槓桿原理,一樣的施力,若將施力臂拉長,產生的力矩更具威力。

   「真的耶!」弟弟看著釘子隨著自己的敲打動作一點一點往裡鑽。彷彿這件事給他很大的啟發,只要韌性夠、用對方法,便能入木三分。

   「要靠手肘的力量,不然只靠手腕一下子就酸了。」老經驗果然讓弟弟猛點頭臣服。

    中間休息時間,他與爺爺坐在地板上喝著屋主請工人們的綠豆湯。

   「讀冊(讀書)也一樣啊!」爺爺拍拍他的肩膀。施力的方法引申在功課方面,不僅方法要正確,努力更不可或缺。

聽爺爺這樣一說,知道自己英文這一科老得不到好成績,也許背單字的方式要改變,應該如課堂老師說的搭配讀音來記,耐心是成功的關鍵,背一次記不起來就灰心,自己想一想不禁搔頭傻笑。

    接近中午,阿公看弟弟汗流浹背已經釘完了半面牆,爸爸還交代他清理施工後的木屑殘渣,想必體驗到工作辛苦的一面了。

「以前,你爸因為要養你叔叔姑姑,國中一畢業就跟阿公出來做裝璜,如果你不好好讀書,以後就要跟阿公一起出來賺艱苦錢。」爺爺遞了便當給弟弟。

 雖然勞動業的酬勞不輸坐辦公桌的,但老人家的觀念拿筆比拿鐵鎚輕鬆許多,總希望下一代少點體力勞碌。

    他接過餐盒點點頭,「阿公,哇摘呀(我知道了)」漾著反省的表情。

到工地幫忙才發覺爺爺粗糙的手掌硬繭是他老人家從年輕到花甲之年,辛勤不懈地與父親為了這個家提供可靠的經濟來源所換來的。往往親身進入了職場之後,才能體會家中兩大支柱的默默耕耘。

  

 

「怎麼都是血……」奶奶發現爺爺在浴室咳血的那個早晨,原本天空一片明亮無暇,就醫途中隔著車窗望出去的天際,卻在奶奶的眼底灰朦了。

「昨天還去工地好好的,怎麼現在……」奶奶的手緊握著爺爺,眼裡的老伴忽然老了許多。

隨著時間的流逝,檜木茶几上的茶具已鋪上了一層灰。

爺爺泡茶專用的小瓦斯筒也從客廳移回廚房閒置,原本擺放茶具的位置已被醫院拿回來的西藥止痛劑瓶瓶灌灌給佔滿了。

    這一年。

奶奶常一個人坐在客廳看著日曆,望眼欲穿哪天是老伴的康復日。

    爸爸照常工作撐起家中經濟,裝潢整修方面少了老搭當的配合提供意見,莫不悵然若失,以前半退休的爺爺總會幫忙調度工程材料,一方面活動活動筋骨維持健康體力,如今卻被藥物拖垮在病榻。

    媽媽依舊負責張羅全家人的三餐,常常要提著家裡準備的餐點給爺爺換換口味,醫院的伙食爺爺吃不慣,媽媽知道公公愛吃肥豬肉偶爾會偷偷加菜,雖然醫生說那是不健康的。

    秋誠一畢業後立刻接著到銀行上班,與父親一起挑起家中的開銷重擔,分擔解憂、世代交替。每逢假日不是到醫院陪爺爺下棋,要不就在治療空檔推輪椅到大樹下乘涼。

    弟弟原有抽菸習慣,媽媽苦口婆心勸他戒掉,但效果不彰,直到爺爺開始化療他才真正覺悟不該步爺爺的後塵,更不想再讓媽媽擔心。如果不幸的事情降臨在一個人身上足以渡化改變另一個人,不致重蹈覆轍,那這件令人惋惜的事便有所價值。

阿公的靈堂前,身為長孫的秋誠折著一張張接續圍繞在盆子內的冥紙,俗稱「腳尾錢」,據說是燒給往生者好沿路打點用的過路費,奶奶含淚特別交代要接替著慢慢燒,前往陰間的盤纏不能間斷。

冥紙燃燒的火光映照著說不出悲傷的面容,曾經令他倍感安全的厚實手掌,曾經最呵護他成長的和藹阿公已隔著白色布廉,遭受癌細胞吞噬的力量卻不是濃郁的親情與現代醫學足以抵擋的。

一寸相思一寸灰。

親倫夢憶苦難追。

茶壺空對喚不回。

一樽還酹故人碑。

 

    親戚朋友們都感嘆老人家苦盡甘來卻沒有福氣享享清福,新家的舒適環境都還來不及享受,晚輩們能做的幾乎是陪他住院化療,卻不是到處遊山玩水,他老人家不免期盼孫子娶媳婦大喜之日早點來臨,抱曾孫的盼望落空了,況且秋誠目前也沒交往對象,八字沒一撇。

    說到秋誠,有一陣子他再也不想經過那間醫院,甚至動過砸醫院玻璃門的念頭,衝動源自於爺爺進醫院之後身體每下愈況,多少摻雜了不理性的怪罪成份,期待健康走出來,卻換得難以接受的失望。

    平心而論,他不覺院方的醫療過程有何疏失,只不過爺爺的往生像一場再也無法相聚的「送別」,儘管送別是一門人生必修的功課,總在預期或不經意之間,撩撥心弦掀起悲愁,提醒聚散無常生命何奈。

    歲月摧老鬢髮白。

病魔纏身徒怨艾。

唯盼含飴弄曾孫。

清福未享棺已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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