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後,直到秋誠大三那年,全家搬到空間更大更舒適的透天屋宅,爺爺終於可以不用窩在狹小的陽台悶著抽煙,雖然奶奶常念他又咳又要抽,但為了顧及他老人家這唯一的嗜好(與尊嚴),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搬到新家後他就可以毫無顧忌在建築物的中庭愜意哈草。

爺爺工作之餘的另一個拿手是泡茶絕活,這是在大榕樹下練就的幾十年基本功力,家中客廳有了更寬廣的空間擺放檜木茶几,配合小瓦斯爐讓爺爺一展泡烏龍茶的深奧絕學,秋誠爸媽的友人也常一起聚聚品茗,客廳常常沉浸在清淡茶香與檜木薰氛圍繞,準備進入金融業上班的秋誠也常跟著大人品味茶芬,聊聊生活瑣事。

平常愛養魚的爸爸也可以擴增設備,在客廳的顯眼處換上大一號的魚缸,這是他唯一的嗜好,奶奶常說還好他不學爺爺抽煙,買香煙的錢省下來養魚,絕對綽綽有「魚」。

媽媽的廚房空間也加大了,拿東西方便許多好似烹煮出來的菜餚也更美味,新的抽油煙機讓媽媽的頭髮不再蓬頭垢面沾上油垢,窗戶也通風許多,冰箱的位置要拿食材也比較順手。

兩兄弟也不必輪流使用書桌擠來擠去,以前他都會讓出桌子給弟弟舒服寫功課,自己克難一點墊個小板凳,書本就放在小椅面上。換到了新房子大空間之後,一家人在結束了一天的疲憊,晚上閒聊看電視泡茶,或在客廳接待親戚朋友,空間看起來也體面氣派許多。

    印象裡,大概從兩歲起秋誠就跟著爺爺奶奶睡同一間,一直到小學五年級才有自己的房間,在舊家沒有冷氣的夏日夜晚,奶奶會先把蚊帳的四個角掛在房間牆邊的釘子上,然後就是爺孫倆合作無間的抓蚊表演,小孫子在房內的日光燈下睜大眼睛、專注聽覺,看蚊子的行蹤,聽細細擾人的嗡嗡從哪裡來,爺爺的大手收到孫子的追緝指令,便往蚊帳的角落一網打盡,一時巴掌聲此起彼落,小孩子的視線比較靈活專門對付漏網之蚊,小手也跟著亂拍亂打,擊落飛行中的小飛機最有成就感,這好像也有助於日後在籃球場上飛身搶籃板的身手協調。

祖孫三人的臥房空間不大,打開青綠色的大同電扇就可以涼一整晚,底座上的電扇開關是個左右平移的小移動桿,推到0的位置是關掉,1、2、3分別是風速強、中、弱。電扇擺在爺爺腳邊,剛就寢時開至1先降溫一下,很神奇的,大約到凌晨氣溫較冷時,移動桿就會跑到3的位置怕小孫子著涼,天真的他還以為電扇真有「自動感溫裝置」。

小孩子半夜起來尿尿,由於受到當時殭屍電影「暫時停止呼吸」的影響,總是憋到快爆了,才不得已藉著昏黃的小夜燈模模糊糊走出房門,半瞇著眼皮一邊拉開褲子拉鍊,一邊還轉頭回望殭屍會不會突然冒出來,在屋子盡頭的廁所趕緊「加足鳥力」速速撇完尿,甩一甩趕緊撩起褲子,頭也不回地快步回房,洗手也免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心裡的恐懼陰影不見了,也許是真的長大了,更可能是爺爺沉穩的打呼聲讓怕黑的他,心頭包圍暖暖的安全感,在摸黑上廁所的夜裡,只要幽幽迴盪的爺爺保護聲在耳邊,猶如保護他不被電視裡的鬼怪猛追的聖歌旋律。

某晚,映著小夜燈的微光亮起床尿尿,他才發覺自以為的自動感溫開關根本就是爺爺的腳趾頭,經歷六十多個夏天的資深自動溫控裝置,像是反射動作似的隨著入夜氣溫下降移動腳趾旁的電扇開關,調節恰好涼爽的室溫,又保持不讓孫子半夜著涼,厲害的是同時打鼾聲還不間斷。

 

孩子長大後,三代同堂從平房搬到三樓層的透天厝,長輩們睡二樓,孩子三樓的臥室空間也加大了,令人心安的平穩打鼾聲幾乎聽不見了,當然長大後也不好意思厚著臉皮說要跟爺爺奶奶擠同一張床。

每間臥室都裝了冷氣,但老人家還是不習慣發出低頻聲響的機器裡吹出的「非天然冷風」,平常還是習慣那台用了十幾年的大同電扇,可能是節儉成性(省電費),也可能是老人家已習慣自然晚風的吹拂,除非盛夏特別悶熱才開冷氣降溫,但這樣爺爺隔天早上一定咳個不停,不知是冷氣的風太冷不習慣,還是肺部有毛病。

    搬到新家不到兩個月後的某天早晨,爸爸與爺爺一如往常前往工地上工,天冷爺爺出發前不免一陣咳嗽,喀、喀、喀……

冷峻的北風裡,令全家人憂心的咳嗽間隔卻越來越急促、劇烈……

忽然!

奶奶大叫一聲,「那安捏?攏係會(怎麼會這樣?都是血)……

    從浴室走出來的爺爺,嘴角淌著鮮紅血流。

    爸爸與奶奶來不及錯愕,趕緊開車送爺爺去醫院,從那天之後,爺爺配合醫生的指示很聽話沒再抽過一根煙,某種程度上也代表著病情有一定的嚴重性。

一人住院觀察,全家的生活節奏都給打亂。

醫院的檢查報告如閻王爺手中的生死簿,人在此時才會自覺渺小,或合十禱求,或踱步病房外,令人難以接受的愁雲慘霧漫湧心頭,癌症的陰霾籠罩了這家人的生活作息,叔叔姑姑輪流醫院照顧,秋誠也曾帶爺爺至病房做放射線治療(電療),也陪老人家下棋解悶,依爺爺平時保持工作勞動的身子骨應該沒大礙。

點滴幫浦將化學藥劑送入體內與頑強的癌細胞對抗廝殺,引起癌症最大的兇手即是爺爺平時最嗜之物。

在化學藥劑的摧殘下,體內的健康益菌與癌細胞通通被殺光,原本的老當益壯卻逐漸隨之蝕骨消瘦,原本意氣風發的氣球被戳破了一個小洞,人的精力與三魂七魄便從那個由化學藥劑鑿穿的小洞流失(雖然這些可怕的藥劑也殺死了癌細胞),一些諸如頭暈、嘔吐、掉髮的副作用真夠折磨老人家。

奶奶常說氣話是爺爺咎由自取,也是對老伴百般心疼。

    坐在樹蔭下的孱弱身影明顯不如以往朝氣活絡,起身活動明顯不方便讓四肢肌肉也跟著萎縮凋零,與爺爺坐在大樹公林蔭下的秋誠猛然驚覺不到一年時間,爺爺驟然老去頹危,昔日在工作室拿著榔頭、鋸子爬上爬下的矯健身影,豈料枯槁坐臥輪椅,兩眼空洞不發一語。

黃昏晚霞依舊,儘管金黃光暈溫和,卻也逐漸西沉落寞。

    秋誠媽很後悔當時未能防微杜漸,沒能加強規範公公戒菸,幾年前在工作室暈倒就該警覺是個警訊,只是大家都忽略了。秋誠曾救過爺爺的命,這回卻抵擋不了癌細胞的蠶食鯨吞。

 

        一年半後,家人不忍屢屢急救之際,老軀又插管又挨針的翻騰折磨,眼看缺乏彈性的皮膚已浮腫,針頭已不容易找到下針處,身為長子的秋誠父親為老人家拔管放棄急救,脈搏在生命顯示儀上已跟著主人躺平,化作一條慘白的、塵歸塵土歸土的水平線,秋誠與弟弟緊擁著淚眼汪汪的母親,叔叔姑姑也忙著安慰老奶奶,疲於張羅後事的晚輩們傷心莫名之餘,還須打起精神張羅身後大事。

    大學畢業期末考結束後的某天,秋誠再回到老榕樹下乘涼吹風,憶起起爺爺過世前,他老人家都還擔心著老樹的去留,延宕了一年多的都市道路計畫最後總算圓滿決議另闢連外道路,尊重老樹保有原生棲地。

    想必,老人家在天之靈得以含笑歸西。

    爺爺是老態龍鍾羽化成仙的舊樹幹,如今從學校畢業甫入社會歷練的秋誠則是朝氣蓬勃的新枝枒,每每利用假日時間也總會繞到大樹公逛逛。展開忙碌的工作生涯才逐漸體會與爸媽家人相處的珍貴,大樹下乘涼下棋、生活在熟稔的環境裡,便是最簡單的幸福進行式。

    如今,道路拓寬、地價飛漲是繁榮地方的亮麗花朵,卻必定帶來車潮混雜空氣污濁的惡魔果實。

雲淡風輕樹影輕曳的樸實老榕樹,往往勾起老人下棋小孩嬉戲的溫慰圖記。

    回憶的圖騰裡,他望著爺爺又在大樹下與友人泡茶聊天,「將軍抽車!」年邁的笑紋裡滿是怡然自得。

老人家隨身的口袋型收音機就掛在腳踏車手把,嗤嗤喳喳地傳出蘊含古早味的台語歌曲與工商服務……

贏棋的爺爺笑得闔不攏嘴,清風依舊徐徐拂面,大地一片金黃亮澤……

忽然,他從樹下的涼爽氛圍裡驚醒過來,回到現實,爺爺不是已經……

 

風,淡淡的。

淚,濕濕的。

綠樹蟬鳴蜂花採,暮色斜進扉半開。

風起葉落心掛懷,疑是蔭下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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