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媽媽帶著警告的語氣對著穿國中制服的阿誠說:「以後不可以跟阿公拿錢,知不知道?」
他頭低低只敢在心裡抱怨:「弟弟都有,為什麼我沒有。」敢怒不敢言。
這天傍晚時分,爺爺結束裝潢的工作回到家後,直接帶兩個孫子去隔壁的雜貨店進補一下沒讓媽媽瞧見,買完口香糖兄弟倆自以為聰明的放在褲袋裡,想說應該不露痕跡,回到家居然還是被媽媽發現了。
「媽,妳怎麼知道我買東西?」弟弟年紀小,好奇媽媽有透視眼。
「因為媽咪聞得到你有一股買東西的味道啊。」媽媽故意跟他開玩笑,小臉蛋還緊張地聞聞自己的衣服袖子看是什麼味道被媽媽察覺。
大人們見到弟弟的慌張模樣不禁開懷大笑,因為他的小手還不自覺緊緊護著裝零食的口袋,此地無銀三百兩。
疼孫子的爺爺還是會趁媳婦不注意塞個一百塊零用錢給秋誠兄弟倆,媳婦不敢跟寵孫子的阿公吭聲。
「現在不能吃零食喔!」晚飯前,媽媽又叮嚀一次,並在他面前伸出食指左右揮動示意……
手指晃動的光影如攝影機調焦,漸漸朦朧、模糊、重疊,回到清晰的當下,媽媽的手指影像更迭為名叫「尋夢」的胖女孩肥指晃動……
尋夢小姐伸出右食指晃啊晃,「先生,請等一下!」。
時光咻一聲回到現場,龍山寺前。
他以為遇到詐騙,想開溜了。
「我、看、得、出、你、的、心、事。」她皺著眉頭故作憂愁,咬字還算清晰。
「喂,不要鬧了,我很久沒吃豬肉了。」
「我覺得……,我們還滿有緣的。」她的語調輕柔。
「是很圓,沒錯。」秋誠轉頭望向她圓滾的手臂。
再循著視線往上,他這才發覺到她手臂上蟠踞著一抹栩栩如生的「蝴蝶」刺青。
「妳該不會也念龍山國小吧?」刺青圖騰的曼妙姿態與他小時候的印象很接近。
他恍然一驚!該不會妳就是當年坐在我隔壁愛吃燒餅、愛畫蝴蝶的女生?
「我一看到你就覺得好像以前在哪裡見過……」她紅唇半啟欲言又止。
「真的是『愛牠就不要餵牠』。早知道當初就不要一直餵妳吃燒餅,看妳現在這樣我也有責任。」他搖搖頭咕噥自語。
黃昏暮色映照在她的臉龐,讓她看起有點憂鬱。
她表情突然一轉。
「其實,每一位來我這裡買『E』的客人都有一段刻骨銘心的過去……」她此時的表情格外專注、嗓音淡淡的,也許是夕陽的映照,眼神裡繚繞著似有若無的沉思。
「什麼是E?」他睜大眼睛望向她,被她專注的表情嚇住了。
「E當然是指……」她欲言又止。
「妳不用說,我知道了。」他心想該不會是援交不成,改用詐騙。
E是「Emotion(情感)」,「有情感的夢」這個意思嗎?
下一秒,她緩緩從小狗的碗碟裡拿起一顆小藥丸。
不會吧!世上真有操控夢境的藥物?
「尋夢丸在此,一顆五百,欲購從速。」她挑挑「算你識貨」的眉毛,手指捏著從狗盤拿起的灰色小藥丸。
「石油漲,難道狗飼料也大漲不成……好吧,先來一顆。」他只想快快走人,就當買公益彩券做善事。
他給了一張五百元鈔票。
「可是,我怎麼知道是不是真的……」他盯著小藥丸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妳說吞了它就可以夢見我想看的人……」他仍盯著『E』。
周圍的車潮喧鬧像塵埃落定般平靜了下來。
他抬頭想問她關於……
而眼前……
眼前只剩穿梭廟門口前的善男信女。
青煙依舊裊裊。
一顆看似狗飼料的小藥丸,真的可以指定「夢中人」相會?
時光迴廊又倒帶至秋誠升上高三那年。
「你們沒聽市政府說要拓寬路面這件事嗎?」附近耆老們議論紛紛。
大家都停止了棋盤上的動作,可見牽動了幾位老人家的擔憂,大榕樹巍巍聳立超過了半世紀,坐落在寧靜的小路旁與世無爭的老樹公一直是地方上的心靈地標,道路拓寬工程肯定會剷除這位大家心目中的老朋友。
之前秋誠為了尋找樹葉枯乾的原因費了許多精神,探索的過程中已投注了諸多對老樹的關懷,後來好不容易找出關鍵解答,但如今卻又有人為因素危及老樹。
深植於街坊鄰居間的陳年回憶,猶如老樹百年之久的扎根繁衍,與盤根錯節的層層年輪,面對機械怪手的無情摧殘,大概不用一個上午就永遠抹滅殆盡。
所有人聚集在都市規劃行政辦公室大樓底下綁白布條抗爭,老人抱著額上綁著小布條的可愛臉蛋,無邪天真地跟著大人童音高喊抗議搏新聞版面,地方記者也來到了現場做採訪,攝影鏡頭忠實紀錄地方人士皺著眉心,握緊拳頭高喊:「誓死保樹!飲水思源!」。
大太陽底下為樹請命的真誠熱情正閃耀著令人動容的鄉土情感,功利主義社會人與人之間在時間與距離的巨大隔閡裡載浮載沉,相對的人與樹之間維繫的感情更彌足珍貴。
秋誠與阿盛兩位熱血高中生也義不容辭加入牽手護老樹的戰鬥行列。至於,志雄在考完高中聯招(現在的基測),準備升上高一的暑假發生了「那件事」之後便銷聲匿跡了。
「我們當初好不容易找出原因把樹救活了……」陽光烈日下秋誠瞇著眼嘆氣。
「現在還怕蛇嗎?」阿盛想起以前的糗事。
秋誠的視線則聚焦在前方的抗爭場面。
「阿盛,我跟你說……」他附在他的耳邊咕噥了幾句。
倏忽,秋誠擠到攝影機前,而阿盛也轉身有事要忙。
「我想說幾句話!」秋誠額頭上汗涔涔。
記者立刻把麥克風與鏡頭聚攏在這個勇敢的高中生面前。
「我從小在這棵樹下看書,大樹公也保佑我名列前茅,我爺爺、還有其他老伯伯也在樹蔭底下聊天、下棋了這麼多年,所有人的共同回憶就像土壤裡的水份與養分,讓我們的心靈莖葉獲得飽滿的力量,但是道路拓寬就像一把大柴刀狠狠地刮落樹皮,養份就無法上傳補給到我們這些老鄰居的每個呼吸裡……」
這段話語彷彿將深藏在一圈圈年輪間的過往舊事給一一牽引,慢慢地,彷彿所有人的動作都靜止了,耳畔也跟著幽靜了下來,緩緩入耳的是阿公帶著孫子在樹蔭下乘涼,伴隨而來的唧唧蟬鳴,還有象棋「啪」一個響亮吃掉對方棋子,老人與小孩的歡笑聲此起彼落,樹影搖曳著陽光篩落於地面的點點日影,鼻息間的清風依舊帶著涼爽拂面……
正當攝影機聚焦在秋誠對老樹的殷切告白之時,後方的大榕樹猛然大發雷霆似地從樹頂直直落下一大截粗重樹幹,「刷」的一聲應聲而落,轟然之間差點砸傷記者。
「大樹公生氣啦!」幾位鄉民看著樹幹上的大紅巾大喊。
隔天,家家戶戶的新聞畫面裡,記者引述了秋誠那段肺腑之言做了專題報導。
一位住在秋誠家附近,並與他同年紀的氣質女孩在家裡客廳看著這段畫面……
「媽,那是我國小同學耶!」女孩一臉驚訝指著電視裡她認識的人。
她看著秋誠義正詞嚴地表達內心想法,額頭上的汗滴閃著慷慨激昂的光澤,這一幕竟讓她的心頭泛起一波心儀嚮往……
「他們在抗議什麼?」女孩媽媽好奇問道。
「好像是為了保住公園旁的那棵大樹……」她看著螢幕裡,包括秋誠在內的鄉民們以肉身體抵擋機械怪手,以堅毅的捍衛精神抵擋剛硬的大型機具。
「妳同學真的很勇敢。」女孩媽媽也直盯著電視直稱讚十八歲的年紀卻有如此的魄力與對鄉土的熱愛。
熱血激昂為樹請命的畫面頓時融化了高中女孩的心房,她眼中的秋誠宛如憧憬夢境裡與惡龍大戰準備解救美麗公主的英勇王子,「青澀的心扉半掩著對王子的等待」。
藉由媒體的播送,沒想到秋誠發自內心的隻字片語果真感動了社會大眾,好幾百通關心老樹的電話,一下子湧進電視台總機,也有以捐款的方式企圖捍衛大樹的原生地,並期望市府決策單位可以另闢蹊徑,使大樹公依然老神在在繼續屹立。
自從那天抗爭回來之後,爺爺回到家便直喊著頭暈,以為是天氣炎熱中暑了,又像感冒的症狀頻頻咳嗽,過了半年還是咳得兇,他這中間還參加了一次里民協調會,談論老樹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