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老樹,不禁憶起三、四年前,為樹抗爭那天的昏黃場景……

「道路拓寬就像一把大柴刀狠狠地刮落樹皮,養份也就無法上傳補給……,老師常教我們要飲水思源,如果我們與大樹之間的根都被拔除了,就算道路拓寬很方便、帶來地方繁榮,但到最後我們還有什麼可以留下?」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秋誠一說完,所有人當場啞口無言。

就在這一瞬間,樹枝轟然落下!

當天抗爭結束之後。

「你真的很厲害想出這一招。」他直誇阿盛的機靈。

阿盛抖抖毛得意的勒:「我很辛苦耶,鋸到手快斷掉,還要把幾乎快斷裂的樹枝綁上繩子,你一說完的下一秒,趁大家都還一愣一愣,就立刻繩子一放……」

同心協力、眾志成城。

地心引力將樹枝整段扯下,大概也只有這樣,大家才醒悟大樹公真的生氣了。冠上神祇的力量才可能喚醒良知、反省唯利是圖的醜陋,讓人重新思索即便復甦了地方經濟,但小時候的情感記憶便立即斷層,逐漸被時間的洪流給遺忘。

 

 

「阿彌陀佛……」一位和尚向他化緣,將他拉回現在時空。

穿梭廟門前的善男信女虔誠如常,青煙依舊裊裊。

    拿了尋夢丸離開龍山寺後,他騎機車繞過以前的舊居外頭看看,餘暉下的舊屋染得昏黃,老舊舍依然默默佇立,給曾經住過此地的他懷念追憶。

    搬到新家後,這老房子就賣給了別人,對於住了二十多年的所有回憶片段也隨著喬遷逐漸凋零,對於爺爺的記憶也跟著物換星移,隨光陰的無情沖刷斑駁散落。居住環境的遷移改變對於過往回憶是一大損失。

以前他每夢到爺爺,就存一枚十元硬幣到撲滿,彷彿每個硬幣都象徵一段與他老人家過去的一段對話或著擁抱撒嬌,爺爺因肺癌往生之後,撲滿裡只收集了五枚,之後就再也沒聽過撲滿發出清脆的鎗啷聲。

從頭七到舉行公祭告別式的那段期間,前來弔唁的親戚朋友總會談論關於夢見爺爺的瑣事,爺爺有沒有回來說缺什麼要燒給他,但秋誠破碎夢境記憶裡的爺爺只是掛著微笑,然後騰雲駕霧般消失。

他不像前來弔唁的女眷把悲傷輕易地以喉嚨鼻腔裡的水分在眼眶發洩,懂事以來第一次經歷親人過往的秋誠,這才深刻體會死亡是「再也見不到對方」的殘酷事實,唯有悠遊於夢鄉才得以一解思愁。

那段時間除了忙爺爺的後事之外,他把自己浸潤在找工作的忙碌中,撰寫履歷自傳的同時,總會在腦海裡勾勒求學階段昔日種種,不知不覺便與爺爺的生活片段連結,自傳裡感性提到這輩子影響他最深的人,除了父母之外,非爺爺末屬。

盛滿回憶的澡盆,將塞子拉出的同時產生了漩渦,捲進一幕幕倒映在水面上曾停留在心底的感動畫面,空了的盆子只留下欲見對方的強烈念頭,這念頭所引來的思潮與潸潸淚水,又匯集回憶點滴,落入記憶之盆,週而復始……

 

陽光下見不到的人,總期盼在夢境裡對話。

 

回到往日與爺爺朝夕相處的空間,試圖喚醒一絲模糊印象,這是他心情沮喪時最常來的地方,他原本滿懷夢見爺爺的期待,如今只換來一顆狗飼料的丸子。他事後猜想可能在思考那位胖女孩是否就是當年坐在隔壁的小女生,才一時迷糊上當。

    舊居的外觀沒什麼變,站在屋外透過落地窗望進去,裡頭的裝潢擺設由於新屋主的翻修而拆散了對於爺爺的生活記憶,對於過往,只能從泛黃的照片重溫舊夢……

曾經在客廳擺魚缸的角落因為跟弟弟打架被爸爸罰跪,爺爺幫忙說話才可以有晚餐吃。

曾經跟弟弟玩捉迷藏躲在爺爺奶奶的房間衣櫃裡,結果不小心睡著,爺爺一打開雖然被孫子嚇到,還是好脾氣抱他下來。

曾經在爺爺的指導下,克服對火的恐懼,在客廳小佛龕前學會用火柴棒點火燒香,每天吃完飯後都要求小秋誠燒香拜佛祭祖,透過香火相傳潛移默化飲水思源,與祭祖禮佛的虔誠信仰。

曾經他將撲滿小心翼翼藏在家裡的鞋櫃,每天十塊錢累積「灌籃高手」帶來的每一頁激昂篇章。

曾經此起彼落打蚊子的拍掌聲,如睡前一定要舉行的、祖孫互動的生活儀式。

曾經在大樹下,陪著爺爺下棋聊天,在護樹抗爭行列中,於爺爺面前展現無比的勇氣。

曾經……

許多關於舊家屋簷下每件家具擺設的「曾經」,只能徒留曾經……

    落日依舊撒在屋簷上亮閃閃的,只是屋簷下的主人換了,秋誠一家人的談話歡笑聲再也不會迴盪在這老屋內,就像爺爺親手泡茶滿溢的茶香,再也不可能撲鼻而來。

    人的記憶並不可靠,關於許多往事,常常需要透過居住的環境景物來加以甦醒喚起,他買了杯咖啡想像是爺爺泡的茶,利用品嚐咖啡的短暫幾分鐘隨著腦海繚繞爺爺生前於舊屋裡的歷歷點滴,遙祭憑弔。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時在爺爺的靈堂上,有一隻小蜘蛛一直在案桌上徘徊。「蜘」象徵著「知道」,是爺爺對他的回應。

 

    一杯咖啡的時間過後,回到家處理雜事。晚上洗完澡,躺在沙發隨便按電視遙控器轉台。

    「人類的大腦皮質區分為十一個區塊……其中『前額葉皮質區(Prefrontal Cortex)』是解決複雜性問題、情緒思考的大腦區塊。右腦又稱為潛意識腦,主管創造力、想像力、第六感、靈感、夢境等等……」電視的某個頻道正介紹大腦組成的結構。

    天色已隱身在黑幕之中,眼看再五分鐘就十一點了,他在家中三樓房間閉上眼睛準備入眠……

此刻,他的前額葉皮質區已隱隱活耀……

   

隔天一早醒來,揉揉眼睛回想昨晚,似乎並沒夢到什麼。

那顆灰色藥丸還放在桌上,留之無用棄之可惜。

    星期日的上午沒什麼事,順手整理書櫃,拂拭灰塵的偶然之間,一本微微泛黃的「灌籃高手」漫畫映入眼簾,那是國中的精神糧食快樂來源。

    他順手捧在手裡隨便翻看,像見到老朋友般雀躍,扉頁翻動的動作像是開啟存錢買漫畫的那段青春歲月的鎖匙,書頁上落下的粉塵猶如片片記憶緩緩飄零,書背彩色的圖案底下「售價NT 70元」特別引起目光,曾幾何時一天存十塊錢慢慢積累……

    爺爺遞給他零用錢的厚實手掌、和藹的身影又逐漸清晰……

時針不知不覺走了兩格,可能昨晚沒睡好,竟有點睏意。

他又看看那顆藥丸,吁了一口氣。說什麼也得試一試,開水帶著小藥丸進入食道,一般而言,藥物釋放的成份是由胃部來吸收沒錯,但就在此同,前額葉皮質區竟也跟著莫名連動。

    然而,想刻意入睡的結果就是閉著眼輾轉難眠,猶如莫非定律:「不帶傘的時候,偏偏下雨;帶了傘,雨就停。」

 

「奇怪怎麼有燒焦味?」他用嗅覺來回探索煙味來源。

    他快步至廚房一看,弟弟用火柴燒報紙玩火,火光熱度加上煙霧瀰漫讓他一時措手不及,為了打開水龍頭裝水滅火還把頭髮燒焦了一小撮,最後廚方地板弄得濕答答的,報紙的灰燼也黑嘛嘛。

    接著當然是媽媽的一陣教訓,媽媽誤會他帶壞弟弟亂玩火柴盒因此連帶罰跪,委屈之餘對於火的熱燙陰影使他往後連火柴盒都不敢碰。

   「阿誠來,你跟阿公說,你有沒有跟弟弟玩火?」罰跪了半小時之後,爺爺走進書房摸摸他的小平頭問個究竟。

   「沒有啊。」他一臉委屈淚珠快滴下來。

   「弟仔,以後不可以再玩火喔。」爺爺知道弟弟生性較頑皮,媽媽又特別寵這個老么,爺爺藉著這次要好好機會教育一番,弟弟倒是很怕爺爺生氣,小臉蛋終究掛著兩行淚點頭認錯。

    小時候,弟弟妹妹做錯事了,總是當哥哥或姊姊的必須跟著受罰,好一段時間秋誠不想碰火柴盒,就怕點燃火柴的當下,萬一火柴棒沒拿好畏懼燒到手指,那次弟弟把廚房牆壁燻黑的經驗肯定嚇到了,另一方面也怕頑皮弟弟看到火柴盒又忍不住玩火。

   「你越不敢把火柴棒拿穩,越不想拿好,就越容易燒到手。」彷彿爺爺早就知道莫非定律了。鬢髮略白的阿公在佛龕前耐心教他點火技巧與火柴棒點燃時的正確拿法。他慢慢試著一點燃火柴棒就把尾巴翹高斜上擺放,火苗便不至於快速往手邊延燒,幾次練習之後他不再畏畏縮縮。

火柴棒上的一絲光亮好似點燃了信心之火。

   「阿公,香柱點好了。」幾乎每日天黑之前,他都會在爺爺的注視下於家中的佛龕前頂禮膜拜,並虔誠地把香柱筆直地插在香爐上。

    他雙手合十堆著滿意的笑容,氣色紅潤的爺爺拍拍他的肩膀提醒孫子薪火相傳虔誠祭祖的重要,厚實的手掌依舊令他倍感溫慰。

    佛龕香火冉冉繚繞之際……

    他忽然從睡夢中驚醒,鼻息間還真有一股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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