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的窗外。
對我而言，印象最深刻的、心中最首選的場景，仍是東部沿線的秀麗景緻。
「本列車在此臨時停靠，列車上的旅客請勿下車，以免發生危險。」車廂內的廣播系統，在南北列車會車時發出的制式聲響。
列車靜靜地停在福隆與貢寮站之間，此刻，鐵路便當裡的飯菜香依舊讓我食指大動，窗外景緻依然風蕭細雨飄、山嵐雲霧重。
此處四面環山人煙稀少，展現出猶如被雨水沖洗過後的幽靜隔世，依山而建的房舍透天厝屹立於山林溪谷之間，整個畫面只有寧靜可以形容，這份靜謐不是完全無聲，而是由水流潺潺、風過樹梢的颯颯，與蟲鳴鳥囀的啁啾，點綴填補其中，還有幾位小孩在溪邊戲水的嬉鬧，此時此景不亦快哉。
眼前的山巔水湄難得如此翠綠繁密、這般清澈秀麗，想必是人潮較為稀少，美景才得以保留，得以展現大自然最初的樣貌。我想陪伴此處優美景致的除了居住在此地的民眾之外，列車上的旅客只會淡淡一瞥揮揮衣袖，不留任何破壞，對這片青山來說是幸福的。
猛然間，我注意到車廂內位置旁面容清秀的女子，依舊專注於她手上的書籍，我視線輕瞥她扉頁上的文字像是詩詞，好特別的女生，因為車廂上的旅客不是翻報紙，要不就八卦雜誌。我則拿出一張我們學校專用的作業紙，紙的下方還印著淡淡「內湖高工」字樣，我靠在窗邊望著掠過窗外的景物隨筆記下腦中的浮光掠影。後來，我發現隱約看到她書上有「山中」兩字，這兩個字筆畫少比較好認。
我晃著筆桿打算為鐵路旅程留下幾行隨意註解，但只寫了兩句「窗外憶昔初，回首北迴路」過了一會兒，列車長過驗票，她則掛著一抹微笑把票遞給車長，同時我餘光隱約看見她的目的地跟我一樣。
接下來思緒開始打結，頭皮猛抓也擠不出什麼新意，是被車長干擾，抑或流連於她剛剛一閃而過的笑容？時間分秒過去，我卻漸漸地被窗外斜進的暖陽給吸引。
不知打哪來的勇氣，我緩緩地開口請教微蹙著眉、心無旁鶩的讀詩女子，想請她幫我看看接下來要怎麼接續、請她給我一些靈感。她則靦腆地看著我寫的那兩行字……
感覺裡安安靜靜的很平穩……
但實際上的情形並不是那樣，是很平穩沒錯，結果，我平穩到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突然間我驚醒，與她搭訕只是夢境，紙上還原地踏步兩行字，但旁邊的她不見了，應該是早就下車了，窗外的景物已由叢密綠樹轉換成高樓帷幕，辦公大樓的急功好利擊跨了大自然的山林棲地。
列車仍兀自筆直前進，接著我忽然一驚，她下車了。該死！我也該在同一站下的，我還傻傻地看著窗外，睡過頭了豬腦袋！
隔天，聽辦公室同事說有位新進的國文代課老師有個教學觀摩，於是，我便好奇地想一探究竟，也想順道重溫上國文課的氛圍，這讓我憶起當年青澀的高中時期，以及我昔日的菊英老師。
台上，漾著青春氣息的年輕老師，正在台上講解徐志摩的「山中」這首詩，因為教學觀摩我才有機會得以跟學生坐在台下聆聽這堂精采的國文課。整節課堂裡她完整地剖析了整首詩的排比對偶性、意境的闡述、狀聲詞的運用、…，等等。
五十分鐘的如沐春風，我聽得如痴如醉。
「值日生請擦黑板。」她順便休息一下、輕啜了一口茶。
上來擦黑板的總是班上的阿盛同學，聽其他同學說他很仰慕國文老師，看著阿盛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並且仔細地揮動板擦還原黑板本有的乾淨。
「阿盛，謝謝喔。」甜美的代課老師點頭示意。
阿盛則靦腆地低著頭回到座位，想必他心中一定很雀躍女老師對他的微笑。
全班的琅琅讀詩聲中……
回憶裡……
鏡頭回到昏黃色的畫面，十八歲的窗外。
「阿義，謝謝喔。」
那年我靦腆臉龐應該與眼前的阿盛一樣吧！我也曾拍拍衣袖上的粉筆灰回到座位，期待國文老師對我點頭微笑示意。
窗扉像時光機的入口，領著我穿梭時空，重溫舊夢。
我徜徉於台上所描述的悠悠詩海之同時，讓我感動於心還有我知道她準備這些教材的用心良苦，因為她花了不少時間從「昨天」就著手研讀準備。
夕陽溜進窗案，臉龐輝映亮閃。
舉手投足之間，云詠歌頌詩篇。
迷人玲瓏身段，剖析解說精湛。
當我還意猶未盡之時，象徵告一段落的下課鐘聲，在每日的同一時間大聲響起。
隔天，桌上出現一張紙條，上面娟秀字體：「窗外憶昔初，回首北迴路，懷抱家鄉情，月是故鄉明。」
咦？愣！
底下還有一行字，「為了謝謝你今天的出席，中午若可以的話，是否一起午餐？對了，接續我填上的這兩句還可以嗎？」
我笑一笑，原來她也認出我就是昨天火車上坐她旁邊的人。
中午，速食店內。
「妳也是宜蘭人嗎？」
她漾著微笑點點頭，或許是同鄉人，不自覺地一下子拉近了不少距離。
「嗯……，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教書？今天一看到妳站在講台上，我還真的嚇一跳，而且妳在火車上很認真喔。」
「我瞄到你那兩行字底下，印著糢糊的『內湖高工』。」
我搔搔頭一臉不好意思，「昨天在車上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火車還坐過頭。」
難道，正如徐志摩「山中」這首詩裡的最後一句，「吹下一針新碧，掉在你窗前，輕柔如嘆息，不驚你安眠。」，正如『不驚你安眠』啊……，所以我才睡過頭。
速食店窗外的正午陽光依舊溫暖，兩個宜蘭囡仔有說有笑，聊著宜蘭所有的吃喝玩樂。或許，我與她的故事才正要開始……
【註】我在宜蘭高中的國文啟蒙，正是文中的「李菊英」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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