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年多前，資深同事老吳的退休惜別會上，我看著一頭灰蒼稀疏毛髮的他站在台上不捨的勉勵我們繼續為公司努力奮鬥。
舞台上，我所熟稔的老吳身後的燈光儘管絢爛，但站在台下的我，望向台上的身影卻顯得空洞，甚至在某個瞬間視線裡的老吳竟有點透明虛幻，那股飄緲般的虛空讓我有些害怕，彷彿他為公司服務的這二十幾年來，除了銀行戶頭金額增加以外，其餘的都沒留下，我開始回想他在辦公室的一舉一動，竟如此模糊不著痕跡，與他共事的記憶如此破碎，除了一起在料理店慶功歡笑暢飲杯盤狼藉，還有他曾問我的那個問題之外，是不是從台上走下來之後，就再也沒有其他同事記得他了？
此刻，我恍然一驚，揣想著往後的人生是否也如老吳前輩那樣，到了退休那天，隻字片語也沒留下。
迴盪胸臆的鬱悶撩撥了好些個失眠的夜，輾轉之間繚繞的惆悵感起因於過去的生活片段缺少詳實的文字紀錄，許多感動的當下隨著秋去春來的更替而沉沒於記憶之海。除了照片之外，沒有留下其他可以永久保存的紀錄方式，對我而言，引起了一絲躁鬱惶恐，總覺得這樣的人生缺少了靈魂的深度撫觸，有股說不上來的不安感，「缺」的感覺，猶如在暗昏時分用相機捕捉影像，少了閃光燈的補強，人物景緻怎麼拍都不夠細緻傳神。
於是，我開始思索是否轉行投入自由創作的行列，得以為自己或身邊的人留下一些美好時刻的紀實片段。之前翻閱了那麼多形形色色的書籍，也該自我反芻提筆寫作了，當這個念頭一萌芽，原本輾轉反眠的夜裡我決定起身打開筆電，關掉之前讓我分心的拍賣網站，專心一致地使諸多想法飛出內心，企圖使文字拔地飛舞。
仗著這幾年來累積的積蓄，也與家人討論了許久，才毅然放棄薪資優渥的科技業。辭去工作之後，我便整日埋首於鍵盤與微軟Word視窗之間，著手整理以前在學時的許多珍貴回憶片段，我將這些心裡的酸甜苦辣化為一行行字句，筆耕不輟的日子往往只在買午餐、晚餐時才出門，幾乎抱著電腦睡覺，就跟以前上班一樣，只是程式碼換成了表達情感的字句，螢幕上的顯示檔案不再生冷，有溫度許多。
「老吳，退休的日子還好嗎？」回憶的片段剛好來到老吳退休那天的氛圍，順便撥了通電話給他。
「不用上班剛開始還不錯，但是到後來太閒沒事做也很煩的，那你呢？」
「還可以，不過我離職了，整天在寫小說。」
「啊！」老吳的驚訝可以理解，我周遭的親友也「啊」過好幾次。
「我想為自己的日子留下紀錄，還有表達一些想法。」
「你還好吧？」言下之意好像「你要不要去看心理醫生」。
「我很好，只是想做一些真正想做的事。」我不確定這是安慰老吳，還是安慰自己。
與老吳聊天之餘，突然想給這位曾經在職場上很照顧我的同事留下幾頁以前的共同記憶。
一個人、一盞燈、一份心情、意到隨筆，沒有電視的強迫接受訊息，隨著杯口上的熱茶白煙悠悠地鑽進白光裡，燈管底下是筆電鍵盤的反光，以及我舞動的手指與螢幕上隨之堆砌出來的一筆一劃，配合鋼琴協奏曲的旋律，手指下的影子跳躍在這八十八顆按鍵上，並同時閃爍著對辦公室老吳的諸多側寫。
自鍵盤上傳出的打字聲我總會想起陶淵明先生在「五柳先生傳」裡頭的兩句詩詞：「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大概就是這股感覺吧。卸下以往繁重的工作，敲擊鍵盤的同時彷彿也溶解了心靈深度那團長久以來的黏膩疲憊。
完成了老吳的工作趣聞之後，塵封多年的創作欲好像整個被我啟動似的，繼續一篇篇借景抒懷的文章，主題不外乎生活點滴、情愛牽掛、自我省思、職場所聞，就這樣拉裡拉雜地堆砌在Word檔資料夾裡。
使用自己慣用的文字句讀，表達內心的思路想法，漸漸的我在筆電前的時間拉長了，內在的對話開始像擠沙拉醬一樣，藉著手指在鍵盤上彈跳的力道，一字一句地被擠榨出來，想像自己是舞文弄墨的騷客，泡一壺烏龍茶，隨著氤氳的茶氣香味，邊啜飲品茗，邊讓腦裡的想法化為鏗鏘筆劃，對我來說，這過程像是在龍山寺裡祈求平安的專注膜拜，香火冉冉之中，心裡升起陣陣的舒坦溫慰。
書寫的日子過了一年多，這期間也參加了一些徵文比賽，也完成了三位人物誌的雛型，在家創作的日子對一個科技業忙過頭的上班族來說，一開始確實很舒暢愜意。
然而，放假在家所感受到的輕鬆自在其實是週一到週五工作忙碌所烘托出來的，倘若每天都在家裡隨著自己的心意撰稿，少了辦公室的緊繃氣氛，久而久之便感覺不出所謂假日的悠閒，有時反而希望有規律的工作作息，這樣感覺好像比較有目標。
隨著積蓄的減少，接連文稿被退件的種種挫折，隱隱的不安全感已悄悄在夜深人靜的夜裡伺機而動……
當現實的經濟壓力與理想中的自由創作，兩者之間的距離逐漸拉開，這好像我追趕著漸漸加速的成功號列車，上氣不接下氣的刹那間，眼看就要被車子甩開，聽著自己侷促的呼吸聲，腦裡躊躇著該不該奮力一跳撲捉車尾的念頭……
若繼續奮鬥攀上勝利的列車，便得以兼顧理想與工作，在出版事業上平步青雲日子快活。
若沒勾到會摔得頭破血流，也許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抑或，乾脆停下腳步喘口氣另謀出路，或者再回到科技業。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