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時的印象裡，父親與曾祖父交織著綿密的祖孫親情，早年的照片忠實紀錄著難得四代同堂的天倫之樂，直到老人家臨終前，孝順的孫子把屎把尿不眠不休在醫院守候，父親至今仍歷歷在目曾祖父的額頭漸漸失去溫度的惆悵，以及抱著孱弱幾乎失去氣息的至親上救護車最後一程回家安息的鼻酸，而其他叔叔們（我的叔公）卻為了結清與分配多少比例家產作為喪事開銷而有些爭執，整個大家族輩份最高的長輩隕落，多多少少鬆動了下一代、爺爺、叔公、姑婆們對於家族的向心力，這是台灣由農業社會步入工業發達、從鄉村走向都市化的型態縮影，家族成員紛紛至外地謀生，不再以大三合院為生活中心。
除了聽父親轉述老錶的歷史淵源，還回顧距今二十多年前那卷紀錄曾祖父喪禮的錄影帶（已轉錄成DVD），當時老一輩人家的喪禮時興影像紀實，不是太清晰的影像當中，家族的晚輩、兒孫披麻帶孝，地方政要、親戚朋友掛著哀戚穿梭祭奠現場，儀式莊嚴隆重，供桌上豐富著表達慎終追遠的祭品，就在一連串道教儀式的誦經聲中，看到當時八歲的自己，天真無邪穿著童裝版的孝服還在吃口香糖吹泡泡，拉著一旁低著頭的叔叔不安分動來動去。
坐在宜蘭老家的客廳，父親開啟這趟家族舊事巡禮，聊到土葬多年後的某個黃道吉日，家族長輩要為土葬的曾祖父開棺撿骨，撿骨師打開棺木之前，必須請家屬一人撐起黑傘，避免開棺瞬間頭骨見天，黑傘的遮蔭必須直到所有骨頭全數拾起才能收起。
烈日下，到場的長輩不多（相較於當時喪禮的熱絡場面），而我爺爺已過世，我爸便自告奮勇接下此令人迴避的工作，他只覺得不放心把此重責大任假手他人。也就在此時，曾祖父淺咖啡色的手腕骸骨上、當年跟著入殮的老錶微微反射亮閃，攫住了父親的視線，或許是他老人家回應孫子的孝心。
骨骸全數從棺木收拾完畢之後，必須經過日光晾曬才能入甕進塔。晾曬的過程其他晚輩也幾乎不敢靠近，唯獨父親憑藉著曾經真摯的祖孫深情，徒手跟著撿骨師整理分類，避免左右兩邊的骸骨混淆。
至於，那只老TELUX從棺木出土後，就一直收藏在父親的書桌上。如果說透過錶的市價來篩選新的繼承人，那幾乎沒什麼行情的舊錶便能躲過只聞得到錢的覬覦目光。
周圍的長輩親戚們對毫無變賣價值、外觀斑駁著長年使用痕跡的老東西沒興趣，也許避諱從墓穴出土的不吉利，但我爸卻把最疼愛他的爺爺手腕枯骨上的紀念品當寶，由於長眠地底下，指針早已停止運作，但對親人的思念卻永不停歇，父親拿到鐘錶店換上電池，指針又恢復生機，塵封土中多年後，稍加清洗再現風華，規律的滴滴答答好比曾祖父的心跳，錶面的細紋宛如他老人家臉上的歲月痕跡，順著指針啟動過去，捕捉腦海裡的昔日對話。
TELUX老錶曾經是曾祖父的貼身配件，也許只要握著錶就猶如牽住了老錶主的手，維繫著我爸跟曾祖父之間的回憶開關，隨著機芯生生不息的運轉，重溫當年一起為家庭付出的點點滴滴，因上一代的付出延續了下一代源源不絕的生命。經歷了數十年後還能讓後人繼續配戴或保存紀念，去感受親人與腕錶貼身相處的每個時刻，連親人都不一定能夠每天相伴，而手錶則天天相隨每個呼吸。
後來，我在整理老照片時，總會格外集中目光在曾祖父手腕上老錶的身影，這是我以前從來不曾留意的，老錶紀錄了流逝的光陰，彷彿也能隨著照片穿越時空，從照片裡活過來，見證世代間一脈相傳的情感延續，真真實實地握在下一代的手心裡，讓昏黃的記憶進入照片裡的彼時產生連結共鳴。
有天我閒來無事，拿起放大鏡細看透明玻璃錶面，無意間發現半枚淡淡的指紋，流狀紋路底下的秒針依生生不息，而指紋也不因時光的流逝有所褪淡，這指紋顯然不是曾祖父的生前印記（當初從棺木裡取出已徹底清洗），想必是父親握在手心時悄悄留下的，當時緊緊握著老錶時的心情，或許心緒繚繞的是爺孫曾相處的畫面、病榻前與老人家度過漫長哀傷的最後一夜……
將來，我也會懂。
有人說，機械錶真正的價值在於累積了百餘年來鐘錶工藝的不凡技術、歷史文化的傳承。講到傳承，曾祖父的老錶促成了我以機械錶繼續傳承的念頭，也許有人不以為然鐘錶商勸拜的「行銷手法」、「虛榮心作祟」，背後還隱藏張顯身分地位、品味保值的種種海市蜃樓暗示。不以為然的話，乾脆跟老爸明講：「爸，你走了以後我只要現金，現在什麼東西都別亂買，反正你走了以後你的遺物我都會火化還你。」搞不好爸爸會很欣慰生出了這麼一個「傳承不如傳錢」的務實孩子。
不過，試想一支腕錶穿越了三、四十年的時光仍流傳在下一代子孫手上，也是件值得驕傲說嘴的家族大事。
說到家族大事，我們的婚期就定象徵意味十足的2010年10月10號，冀望共同經營十全十美的婚姻，就像老婆說的：「她（前女友）只能給你一個八年，我們能共度好幾個八年。」
我不再刻意迴避SWATCH所喚起的種種回憶，去壓抑那股「不見昔日熟悉身影」的悵然，其實刻意保持距離，也是一種不自覺緬懷過去的形式，倒不如順其自然保持平常心才是解脫之道。
如果拿來比喻前、後任女友，兩支錶在風格與重量感是有些差距，但都持續為我指引時間，要我把握當下。
我還記得婚禮上我對老婆的求婚詞：「一支經典款就是一輩子的唯一。」而經典款就在我們攜手的手腕上。而相守一生的人不能以考慮實用性、耐用度的CP值評估優劣，夫妻的相處首重付出，不是計較得到多少好處。
年底從朋友那邊間接得知前女友也有了幸福的歸宿，我在心裡默默祝福她。突然，我頓悟了看著SWATCH能讓我緬懷的不只那段無緣的愛，還有許多其他值得收藏的記憶，例如：不知道是不是該感謝那個小偷，堅定了當時買房子的決心，要是再優柔寡斷的話，現在房子已經漲翻天追不到了。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