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的王朝滿臉鬍渣。

律師來看守所短暫會面。

    「這段時間我在籠子裡想了很多,你看我快三十歲了大學能不能畢業還是問題。媒體都說我是闊綽不知謙虛的『靠爸族』,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的蟲兒被鳥吃(被媒體判刑,被名嘴主導的扭曲定罪)。」王朝眼裡閃過一夜之間被迫成長的眼神。原本壯碩魁武的體格日漸消瘦,但精神卻還算飽滿(因為隔離了那些日夜顛倒混夜生活的損友)。

律師繼續聽他自白:「跑車、別墅、手機,花大錢買得到的東西,來得快去得更快。連她(正宮女友)都被我連累了。」

「夜店認識的那些美眉(北鼻二號、北鼻三號……)有來看你嗎?」律師要他認清事實。

他搖頭,苦笑。嘆了一口氣,「只有她來看過我一次,她連自己都自身難保了。」他別過頭去,流下男兒淚很尷尬。

律師看著一個囂張的闊少爺,現在淪為階下囚,雖然處境落魄淒涼,但至少浪子有回頭的跡象了。

絕境才會讓人重生。他曾被錢「誤了」,如今他也終於「悟了」。

「以前我一直以為鈔票才是真理(有錢講話才會大聲),被關反省了,我才知道眾口鑠金才是力量。」社會輿論就是一種集體投票的判決,某種程度上,影響法官敲下法槌的重量,刑責的輕重。

電視名嘴在廣大民意的支持下,化身為「輿論法官」,儼然將收視率化作公審的力道,替電視機前的觀眾將王朝提早定罪,替全台灣的大部分窮人將揮金如土的紈褲子弟拉下來,嚐嚐窮的滋味。不用管法官最後的判決為何,刻板印象裡,王朝已經跟雨衣大盜劃上等號,「家境優渥還出來搶真丟人現眼」已成為此事件最難堪的註解。

律師離開前,他語氣平穩地說:「以前在學校,老師管不動我。出了社會,社會的現實教了我寶貴一課,只是學費太貴,代價太高了。」

溫室裡的貴公子進鐵籠體驗社會底層的有苦難言,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徬徨與無助。

警方可能栽贓他就是雨衣大盜的錯誤解讀,更讓他看清社會的現實面。有錢有背景沒人敢動你,一旦沒人可以撐腰時,除了聽天由命之外,有時候人的命渺小得不值一錢。

大徹大悟已經來不及了,司法審判的大刀已經架在脖子上,要為鑄下的大錯付出代價。

    學校教我們法律之前人人平等,那是在法官沒有金錢誘惑的情況下,若遇到禁不起銀子誘惑的法官,是非黑白的法條擋不住金光閃閃的金條。甚至在政論節目充斥的影響下,因為大眾輿論的一面倒,不免讓法官產生「王朝就是雨衣大盜」的既定立場。他不敢想像若被誤判為雨衣大盜,一死八傷的刑責,刑期何年何月才能結束,說不定再也沒機會見到自由的太陽。

也許倒不如當初死在葉冠亨的車內,總比關到天荒地老行屍走肉來得慶幸。

    以他以往的公子哥個性直覺就是行賄法官(企圖減少刑期),而如今老爸不是見死不救,而是要他置之死地而後生。

養不教父之過,如果進了籠子還不知悔改,那跟死在街頭有什麼兩樣了。王董這次鐵了心。

沒有任何囂張的本錢,要和市井小民一樣正常管道訴訟。

律師也坦言,判決過程中,有太多不可知的變數。有些時候司法像變形蟲,法條的解釋因人而異,調查人員的執法方式也有所誤差,法官審判的依據也可能以偏概全,保護當事人權益有時候只是理想。當然,司法界大部分都是清廉認真的好法官,只是如果運氣不佳的話……

為了捍衛自己權益,他決心振作痛改前非,在拘留期間開始鑽研法條,透過對法律的瞭解,蒐集對自己有利的證據。

全力以赴,反正他已當成死在那場車禍。

 

    很諷刺的是,就在王家紀念館即將隆重開幕的前夕,名字取得響亮卻不成材的兒子還在看守所,不知幾時(有沒有機會)才能繼承老爸的衣缽,掌管生技王朝。

王朝的辯護律師提出異議,提出雨衣大盜另有其人的佐證說法。

這一陣的等待宣判煎熬讓王朝慢慢有所悔悟以前的不成熟。

 

煎熬的還有正在收看那段政論節目的詩織,她抿著微微顫抖的嘴唇,眼眶裡的淚珠又再次為好友滑落。之前還碰面吃飯,怎麼現在卻在電視上看到不幸的消息。平常電視曝光的偶像明星、政治人物、節目名嘴等等,都是一些不會在生活中出現、跟自己無關緊要的人,如今看到身邊熟悉的人出現在媒體上,而且是令人心痛的社會案件版面。

她繼續守在電視機前關心好友命案的最新進度。

還記得之前兩人才碰面吃飯。

「聽說,我那個高中同學煞到妳……」當時詩織試探性問邱慧嫻。

「那是他單戀,好不好?」她一臉「他不是我的菜」。

「我之前聽他說,妳叫他幫妳搬錢到銀行存,他好像幫得很開心。」

「是啊,我是有請他幫我跑銀行。」她答得意興闌珊,不想再繼續這話題。

詩織見她有點不悅,故意問:「他會不會意圖偷竊保險箱的公款?」

邱慧嫻一聽馬上大笑(語帶輕蔑),說:『偷錢?諒他也沒那個膽吧。』

詩織還記得後來她說很想自己當老闆,也許不甘受到老闆三不五時的毛手毛腳,又看到公司的獲利大部分都進吝嗇老闆的口袋,而旗下員工的薪水卻九牛一毛。

詩織的印象裡,「人無橫財不富」這句話她一直掛在嘴邊。而詩織大概清楚她本來就家境清寒才急著賺錢,更重要的是,邱媽媽的醫藥費也要有著落。

她們當了大學四年室友,詩織的印象裡,泡麵乾糧是她省錢的方式。

那四年的相處,詩織很瞭解與其勸她別吃泡麵不健康,不如拉她一起到牛肉麵店共享現煮美味,兩人合吃一個大碗,量剛好不怕胖又省錢。而另一方面,詩織也顧忌她(清寒)的自尊與好勝心,所以總是說,我大碗吃不完,妳要來幫我啦。

大學那四年,印象很深刻的是她的「超市省錢法」。

憑著天生麗質說服超市工讀生把才過期一天的麵包讓給她,她說除了省錢也是環保,在超市的陳列商品當中,賣相決定銷售量,眼睛決定食物的價格。

「所以,妳不會以貌取人。」詩織有一次陪她去超市撿便宜即將要下架的小黃瓜。聽說這批小黃瓜因為曲度太彎,賣相不好也不容易裝箱因此滯銷。

    「我是不會以貌取人,但我會看對方的口袋深淺。」她邊說,邊把小黃瓜裝入購物袋,「小黃瓜內服外用皆宜,清爽可口又可以敷臉。」

「男人可不像小黃瓜,有錢又有長相的很少。」

「有錢比較重要。」邱慧嫻憧憬麵包大於愛情。

「所以,妳遇到了有錢人追妳?」

「遇到了再跟妳說。」

記得那年她們倆剛從大學畢業,準備投入職場。

她與她的共同記憶從此不可能再延伸了。

「回到節目現場。」節目主持人好整以暇,「接下來就為各位帶來死者最後四分鐘的內容。」由於本案已進入案件調查階段,因此以動畫來「真實模擬」呈現。

畫面右下方標上「模擬示意圖」,可以免除「偵查不公開卻公開曝光」的麻煩,反正只是模擬圖,基本上需要負的責任空間很模糊,就算NCC要罰也不怕,廣告費的收益更可觀。

四分鐘的影像裡,大約前面三分鐘,由於當事人(女會計)眼睛已經閉上,畫面呈現一片死寂暗黑。直到最後一分鐘,她突然眼睛張開,大腦開始紀錄眼前看的一切,但辦公室燈光昏暗,視網膜慢慢才恢復一點可見度。

最後的影像出現甯益世的一臉猙獰,影像朦朧之間,他強而有力的雙手伸直,像是掐著她的脖子。

在場的主持人、名嘴,包括電視機前的觀眾似乎都可以感受到死者被掐著脖子的那股無邊咒怨。

令人鼻酸的五十幾秒過去之後,最後她嚥下最後一口氣。

影像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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