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離情依依
由雲林古坑北上回台北，也意味四天的畢旅即將進入最終章，車內的空氣、溼度跟四天前啟程時一模一樣，蜘蛛人繼續在螢幕裡大顯神威飛來盪去，絲毫感覺不出即將與海賊別離的藍色憂鬱，也或許是大家都壓抑著不說，連我也一樣。
遊覽車剛經過楊梅收費站，車內播放著她為同學們準備的MV，讓大家收拾心情準備回到台北好好休息，隨著司機先生踩下油門引擎的隆隆聲中，車子沒聽見我不想回台北的心聲，仍舊不斷前進，斜前方的海賊，嗯，對我來說是雅于。她正與同學們在位置上聊著這四天的點滴大小事，也聽不到我不想回台北的吶喊，為什麼這麼快就要說再見。想必學生也不想結束畢旅。
「各位同學，很高興這四天與大家快樂的相處，我有一件小禮物要送給大家。」她邊說邊拿起一個袋子，裡面裝著三十幾個前端有軟木塞堵著的小瓶子。
瓶子裡頭裝著一些貝殼砂，還有用小吸管套著海賊給同學的小紙條。
「給同學的禮物我一定要自己親自做才有誠意。」她說這句話時的堅定表情還在我腦裡清晰繚繞。
在搖晃的車內，我陪著她發送對每位學生的祝福，同學接過之時，我相信他們鐵定銘感五內。
「學生有小禮物，那導師有嗎？」
「……」她只是笑而不答。
陪著雅于一起分贈同學小禮物的同時，心裡不知不覺升起前所未有的幸福感，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幸福味道。
我猛然驚覺，從今天一開始就一直稱呼她「雅于」。不同的稱謂代表不同的情感深淺。海賊是別人叫的，就喜歡與眾不同。
我是不是可以如同蜘蛛人最終改邪歸正的完美結局，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天使？
車上的歌聲隨著MV的播放不絕於耳，唱著唱著，來到了五月天的這首「天使」，我股起累積了四天的勇氣，拿起麥克風。
同學喊著：「老師要唱歌了！」，各個同學都挺直腰桿伸長耳朵，心裡驚訝：「老師居然會唱歌耶！」
我起身站在雅于身旁，利用前奏的空檔加了以下的旁白：「我要用這首『天使』獻給某個人！」
「老師，是白衣天使，小護士對不對？」
「早說嘛！這我們早就知道了啊。」一些男同學跟著起鬨。
一群自以為的笨小孩，瞎鬧了四天還不夠。
這首歌是獻給雅于的，我對著自己的耳朵清楚的說著。
音樂響起……
「雅于就是我的天使，保護著我的天使，從此我再沒有憂傷，……」我輕輕唱和，視線飄往她的方向。她正與同學聊得起勁，大家都熟悉了，就特別有話講。
「雅于就是我的天使，給我快樂的天使，甚至我學會了飛翔，……」我把歌詞開頭的『妳』改成『雅于』，在車廂的繞樑回音裡，不確定她是否清楚聽見了。
就像林偉勳說的，唱歌這種娛樂是哼給喜歡的人聽，這樣的歌聲才有感情。
歌曲裡的詞，往往能說中某個氣氛感染下的心情，所以總能在歌聲響起時，帶動對方的心緒，牽引彼此的情愫。
那年畢旅，我就曾在昔日的伊芬面前引吭。
今年畢旅，音樂旋律再次響起，或許在同學的想像裡，聆聽者應該是小護士，但我知道只有她才是我心裡的天使。
唯有喜歡的人在眼前，歌詞裡的深層涵義才能感動自己，感動眼眸裡的佳人。
氛圍裡的難分難捨漸漸地被款款旋律給觸動，隨著旋律緩緩飄散出對海賊的淡淡依戀，幾位同學也努力地噙住眼角淚光，手裡抓著她們的領隊姐姐不放。
就算是千百個不願意，車子終究到了學校門口，我們都提著厚重的行李與名產下車，她努力的安撫著幾個同學，說著以後會再見面之類的話，而我則傻站在一旁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
「雅于，下禮拜還要出團嗎？」別離的陰雨籠罩，整個攪亂我正常的思緒，只能講一些言不及義的話，卻表達不出內心的掛念。
「嗯！」她低著頭。
「或許哪一天可以再見到妳嗎？」
「我也不清楚耶。」她淡淡的回答，我重重的摔落。
「……」我硬是吐不出任何一個字，乾晾在遊覽車旁邊。
「各位同學，再見了！」她旋即轉身走向車門口，同學也帶著憂傷揮揮手。
「嗯，可以擁抱一下嗎？」在大馬路旁，我最後鼓起勇氣，集氣於一身，似乎說完這句話，整個人就虛脫似的。
一個輕輕的擁抱，在此時，深怕是最後如此靠近。
「可以不要放開嗎？」我在耳畔輕聲，這樣的近距離彷彿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
只怪大馬路上汽機車來回穿梭咆嘯，捷運的施工也轟隆轟隆，讓她無法第一時間意會「相見時難別亦難」的不捨空氣。
匆匆地，她離開了我的懷抱範圍，拿起行李往紅色制服人群裡走去。
眼前的她每往前一步，我的心就莫名地揪一下。
直到拉扯出所謂「心痛」的感覺。
「請等一下。」我的聲音破空奔往她的方向。
她立刻停下了腳步，好似她預料我會叫住她。
她轉過身時，我已三步當兩步的衝到她面前。
我在她手裡塞了一小瓶玫瑰香膏。
是玫瑰香膏，不是「萬金油」。
期待醇郁的香氣穿過鼻間時，她就會想起我。
「再見了。」她淡淡的微笑。
「再見了。」我也硬是逼退離愁，擠出一絲笑容。
「真的要『再見』喔！」我是指『再見面』。
她沒有說話旋即轉過身往前走。是害怕撥不走別離的愁霧而落淚，不想讓我看到鼻子眼睛紅紅的愛哭鬼嗎？
四天的畢業旅行，很快一溜而過，因為很快樂，所以過得特別快。
一時之間，無法適應台北的濕黏空氣，無法揮別藍色的愁。
一時之間，再也沒有鹹鹹的海風，黃橙萬頃的向晚天色。
一時之間，再也沒有，「來！同學，我們幾點幾分要上車」之類出自於她口中的提醒聲。
一時之間，再也沒有上車睡覺，下車尿尿。
一時之間，再也沒有紅色制服女孩在視線裡駐點。
一時之間，很多的「再也沒有」讓我措手不及。
一切只剩吵雜的車聲，我背起行李轉身進入學校。
只覺得腳步很沉重，沉重到一直想留在原地，真希望這股往下沉的力道也能拉住她，這樣我們就不會分開了。
「老師再見！老師再見！」幾位學生拖著疲累的身軀向我道別。
「再見！趕快回家早點休息。」稍微叮嚀一下還意猶未盡的學生。
有人從背後拍一下我的肩膀。
「同學，再見！早點休息。」我累到沒回頭看是誰。
「我有東西給你。」
瞬間，我的手被拉住，並在我手裡塞了一個鞋型玻璃小罐。
我心裡一驚！
先低下看這玻璃罐，裡頭還有一張小紙條。
當我轉過身抬起頭，紅衫女孩的背影已經走向旅行社的簇群裡。
於是，我跑向前，拉過她的手，一瞬間，手扶著苗條腰際，雙唇已緊緊相貼……
周圍只剩靜謐，行人依舊緩緩流動，留下校門前這對甜蜜相擁的青年男女，整個畫面就像蒙太奇手法下的剪影，鏡頭的一隅是來回流動的人群，另一邊是擁吻的戀人。
猛然回神，腳卻還黏在地上不曾跑動，手裡只握著雅于剛剛放到我手裡的鞋型透明罐，剛剛的蒙太奇剪影只是想像畫面。說時遲那時快，她已奔向回旅行社的遊覽車裡，彼此只能隔著車窗玻璃揮手道別離。
我小心地呵護這小罐子，還有裡頭她給我的字句。
隔天，一進校門提著這次畢旅回來的戰利品，包括：甲仙名產「芋泥餅」，還有赫赫有名林信一福堂出產的太陽餅和檸檬口味法式點心。
一進辦公室，就將這些名產分送在幾位老師桌上，準備把芋泥餅外包裝的火紅色紙盒拿去丟時，我瞥見盒子側面印著「保存期限七天」，這好似在告訴我，七天之後她的開朗笑聲就會從我的腦海裡漸漸沒了痕跡，超過期限……
又像是南灣海灘上，我用樹枝劃出的明顯字跡，在潮水上岸沖刷之後又退去，這些思念的文字便水過無痕。
就不能在這些字跡的前方建一道堅固的沙牆，讓水淹不了思念的刻痕嗎？
晚餐時間，一個人，一盞小燈，那張繾綣著秀麗字體的紙條。
「TO阿臣：相對於其他老師來說，你真的是幽默又有正義感的老師耶！雖然你可能想要我把這紙條寫得很溫馨感人，but時間真的不夠。這四天，有這緣分能認識你，很開心，但這四天是個開始，未來我們也許可以再開創更多回憶 ~~ 雅于（海賊）」紙條裝在一個鞋形的玻璃罐內，裡頭半滿著貝殼砂。
開創更多回憶……
忽然浮現第一天，在逛墾丁大街時，發現她買了三十幾個小瓶子之外，還有一個特別的透明鞋型罐子，原來它現在就靜靜地躺在我手心裡。
而且我記得她還說：「這是要送給一個特別的人。」
我想在那當時，她說的特別的人絕對不是我，而在此時，我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成為她口中所謂特別的人。
我緊緊地握著它。
想牢牢地抓住南台灣的陽光，以及與她這四天的燦爛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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