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與年輕男子坐在學校對面的便利商店內,兩杯咖啡。

        「主任,行政工作這麼繁瑣,常常要加班,瑣事又多,真辛苦啊。」註冊組許長向教務處林主任慰問。

        「生理的勞累不叫辛苦,內心的壓迫才讓人不堪負荷。」中午休息時間,林主任一下子就灌了半杯咖啡,知道從什麼時侯開始,午休的咖啡只是提神專用,不是悠閒的飲品。如今,林主任已經邁入教學生涯的第二十三年了。時間真快。

        「主任加油!拼校長!」許組長覺得主任應該很有機會在明年的校長遴選上脫穎而出。

        「哪有那麼容易,不然我現在應該也沒時間偷閒納涼。」主任臉上的皺紋也嘆了一口氣,「有一天你可能會發現這個世界已經變成『製造扭曲』或『被扭曲污衊』的二元劃分。」主任望向對街的校門,好像只要走出校門才能稍微放鬆。

        主任回憶起當年那段被打壓的過往,回憶的畫面從十四年前的畢業紀念冊中揭開序幕。

        「我還記得我才接過學生遞過來要簽名的畢冊,跟即將畢業的學生高高興興合照當中,公文就硬生生出現到我面前,像打了我一巴掌。」林主任談起那段當年身為「林老師」的在校往事。腦海裡的跑馬燈閃過那年因為跟學生的觀念相近(年紀也沒很大的落差),非常受學生的愛戴,「那一年,是我教學生涯的第九年。人家說,逢九必災,好像有點道理。

        這份公文源自於當年的學校日那天,他任教的103班的某位家長,後來聽說是市議員的親戚,一狀告到校長室。」

        組長一聽到家長有市議員當靠山,就知道故事精彩了。

        林主任繼續:「聽說,這位家長在(當年的)校長面前說他兒子班上的數學老師上課講太快,常常聽不懂,也都沒留時間給學生問問題,沒有考慮到學生對於教材的接收度等等。」雖然這位家長的語氣和緩,但與議員的親戚關係卻難掩盛氣凌人。

        當年的校長是由教育局督學轉任(毫無其他處室的主任歷練經驗),竟小題大作,以發公文的形式要求他回覆。公文內容,如下:

        說明:學期初學校日當天,103班家長親自向教務處反映數學科課程之任課教師的授課方式有待加強。

        擬辦:授課方式部份,擬先行安排入班觀察,以瞭解林師實際授課情形,並維護學生學習權益。

        組長倒抽一口氣,「這簡直欺人太甚。」

        「但就是有人會覺得這是依法行政。」當年他的訝異反應,跟眼前的許組長一樣。

        組長直話直說:「我們一般的作法是不就是請秘書直接回函:『已告知任課教師,承諾改善。』等等半應付的說詞。有時候家長只是要表達意見(發發牢騷的成份居多),並非教師傳授課業上真的什麼重大瑕疵。而且單方面聽孩子的片面之詞容易斷章取義,誤解老師的原意。」

        在教育圈這麼年,他不禁有感而發:「有些學生就是上課不專心,回家沒複習,當然上課聽不懂。寵小孩的家長也不會去思考為什麼別的同學都聽得懂,自己孩子卻渾渾噩噩。」現在回想起來才知道,公文上不明不白的「授課方式有待加強」,或許只是莫須有罪名。

        「主任,我很好奇你那時候看到公文之後,回覆了什麼?」

        回覆內容,如下

        首先,爾後上課時間的最後五分鐘會保留給同學問問題。針對授課方式部份已和學生溝通,決定減少講義的授課量,之前為顧及程度較差的同學只上課本,但程度較好的同學反應只上課本不夠,於是增加講義的部份授課,也增加了講義的批改(相對增加工作量),如今恢復課本輕鬆上,也已告知同學只上簡單的課本,段考分數可能偏低的狀況。

 

        「很有反將一軍的味道,透過這段回覆(相對增加工作量)來表明自己對教學的加倍付出,也順便暗示校長別太過於向家長靠攏。」許組長頻頻點頭,「這招我要學起來。」

        「你跟我當年想的一樣。如果長官願意接受我當時的說法,說不定我不會有那個鬥志爬到主任(這位置)?」

        組長面露訝異,什麼意思?

        主任望向遠方。擁有裁撤權的一校之長,說好聽是為了顧及學生權益顧全大局,但根本一味討好家長,不清楚教學實務現況,聽不進當時的建言。

        「後來,結果怎麼樣?」組長好奇,畢竟自己往後也可能遇到類似狀況。

        「你有聽過有一首曲子叫『四分三十三秒』嗎?」他喝了一口咖啡,

        組長立即用手機上網搜尋,一聽,完全沒聲音。

        他見組長訝異的表情,微微揚起嘴角,像是在嘲笑組長,也像在苦笑當年的自己,「我跟你說,這位大師John Cage是要提倡『無聲自然』的最高境界,要表達音樂不是一定要達到什麼明顯的目的,其實也可以是無聲的存在,要擺脫傳統窠臼,也可以說是改觀傳統的價值規範。」

        「可是,完全沒聲音一開始會感覺沒什麼意義,有點是對聽眾的侮辱。」

        「所以我說,教育界就是封閉,所以像這位音樂大師的開路先鋒是不可能在我們這個環境萌芽。某些老師的某些創新想法都很難被看見,很難被教育圈的長官接納。」就像當年自己的教學風格不被校長青睞,甚至還……

林主任又灌了一口咖啡,「那時我在想,我又不是菜鳥,已經教書九年了怎麼會不知道該怎麼調整節奏,而且上到哪個章節學生會問什麼問題也都如數家珍。如果只教簡單的課本我也很樂意,可是段考一定完蛋。」

   家長有意見投訴很正常,有些家長在家管不動小孩(無法約束學生在功課上努力),就反過來質疑老師的教學方式,有意見投訴可以坐下來溝通,但被拿來當成修理教師的工具就顯得不夠厚道。

   公文制式沒有溫度的冷血格式也象徵著校長專制蠻橫硬拼的性格。

        當時校長回覆:

        林師的回覆似有認知上的偏差,恐不知問題為何?請教務主任會同該科具教學輔導教師資格之同仁先予溝通輔導之。並同意安排入班觀察,並進行回饋活動。

 

        組長一聽楞了一下,「直接就入班觀察有沒有搞錯?不是應該要先聽聽你的解釋,怎麼感覺好像劈頭就要人家道歉?」組長很驚訝校長的處理方式。

        「這就是教育圈長久已來的弊病(不良風氣)。」這時他的視線望向桌上的報紙,有一則新聞:

        台中市某國中被學生投訴,上個月舉辦畢業旅行,竟然有女老師除了帶學生,還帶著先生和兩個小孩全家出遊。教育局認為,教職員夫妻,把公事跟私事混為一談相當不適合。

        而校方澄清,女老師的先生本身即是學校總務主任,而兩個孩才只有兩歲和四歲,因為媽媽不在一整夜哭鬧,才會請假自行開車帶孩子南下和媽媽會合,而交通住宿費用都是主任自己刷卡買單,並拿出單據澄清,並沒有佔學校便宜。而校方也承諾,將盡量避免類似事件再次發生。

 

        組長看完報導,不禁搖搖頭,「記者下了很怵目驚心的標題『女導師帶家人小孩畢旅挨批假公濟私』,這真是台灣人的『閱讀悲哀』,沒有聳動的標題不會有收視率。」

        林主任則認為,「教育局居然也落井下石說教職員夫妻不能把公事跟私事混為一談。」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有關教職員的事件一登上媒體,不管青紅皂白好像只有道歉,怎麼解釋好像都沒用,記者也看準觀眾對於軍公教沒好感就興風作浪。

        組長忿忿不平,「這位主任已經辦妥請假手續,其實就可以卸下主任的身份,其實就是以一個爸爸的身份,因為小孩要找媽媽自行開車南下,這有什麼不妥之處?這幾天的畢旅當中,也沒有學生反應女導師在照顧學生上有任何疏失,學生是別人的小孩要保護,自己的小孩就不用兼顧?如果說,女導師帶學生畢旅還夾帶兩個小孩(沒有爸爸協助照顧),那才是公私不分,居然還要低聲下氣道歉?(教師的尊嚴就是被教師自己踐踏了)」

        「可是社會大眾不會這樣想吧。講到道歉,那個學校的校長應該也給了不少壓力吧。」

        說到壓力。

        他緊著眉望著遠方,「要被入班觀察,當時我心裡很抗拒,馬上湧現一種被監視上課的不信任感,嘆氣無奈也沒用,我也沒立場、沒勇氣、沒籌碼找校長談。那時候我真的被唬住了,很諷刺的是當時我是學校的風雲教師。」

        籌碼,在封閉的體系裡,意味深遠的兩個字。

        「這個我有聽其他資深老師說過。」組長曾翻過之前的畢冊。當年主任在課堂上幽默的風格對十七、八歲的學生非常有影響力,「當時,一定會覺得被孤立、被標籤,對最愛的舞台居然產生莫名的恐懼,甚至在同事面前抬不起頭。而且這種事又很難對其他同事啟齒,也幫不上忙。」

        他一笑置之,「現在想一想,那一段時間,心灰意冷之餘我曾經逃避上課,本來跟學生的互動良好有說有笑,卻因為主管的干預,點綴的笑話沒有舞台,也無心輕鬆,就怕家長又有意見。」同事的目光好像一夜之間變得銳利,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懷疑以前無往不利的教學方式,為何如今失靈了?

        「不就是留時間給學生問問題就解決了。」組長講得很輕鬆。

        「封閉的教育環境會讓事情複雜化。」

        「什麼意思?」

        「下課前十分鐘給學生發問,用功的同學拿題目來講台,我一對一傳授,這時候其他台下的同學會保持原本的肅靜,還是想說反正都快下課了輕鬆一下開始聊天吵鬧。」

        「所以,秩序的管理上出現漏洞。」

        「是啊。」主任吁了一口氣,「好死不死,有一次有個學生纏著我提問,我都還記得他的名字叫黃瑋斌,可能是校慶快到了,又是最後一節課學生都沉不住氣了,台下興高采烈聊起校慶園遊會要賣什麼東西,我來不及要求肅靜,就倒楣被校長巡堂看到學生活潑的一面。」

        「那個年代的刻板觀念就是上課要安靜乖乖坐好,不准討論影響秩序,不要提問打斷上課節奏。」

        主任搖搖頭,「你覺得現在的觀念革新了嗎?」

        現在教育政策雖然鼓勵學生創新,但教育環境卻對教師箝制過多的限制與包袱,甚至以削弱教師自主權滿足家長的申訴干預,有志難伸的熱血教師大有人在。

對於上課的秩序因班而異,老師問同學問題,有的班回答熱絡屬性活潑,也就是比較不好管,情緒的收放較不易掌控,有時候要冷卻吵起來的熱情需要多費點唇舌。反過來,若是遇到比較安靜的班,雖然上課的秩序良好,無須費力在管理秩序上,但學生從台下給的回饋也相對平淡,甚至慢慢有人打瞌睡,通常這樣的班級成績不會太顯著。

        雖然都知道校長的主張不可能永遠是對的,但所有行政裁示權與最重要的聘書都操之在校長手上,即使有不理性的要求,大部分的教師都選擇逆來順受,盡量迎合「續聘權」的期待,即使教師會代表如實告知校長的觀念有需要修正的地方,若遇上剛愎自用的效果也很有限。

        「自從被校長看到學生活潑的一面之後,學生應該會發現上課的氣氛變得比較嚴肅了吧。」組長本身有四年的教學資歷,很能感同身受,上課氣氛緊繃,成績分數是提昇了一點,但學生的學習動機與樂趣被稀釋,又回到填鴨式的學習。

        他點點頭,回想起那段時間,教學熱忱掉入十八層地獄,與學生之間的互動也因為家長的申訴難免有疙瘩。「教過書的人都知道學習的關鍵是建立在學生的主動性,跟秩序的關聯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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