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巴桑兩眼無神地,就直立在車旁……

紅燈的讀秒已經從「10」開始遞減……

   急著趕到醫院,但歐巴桑一點都沒有走開的意思。

   好吧。

   當成發揮一點愛心做功德,保佑母子均安。

   我趕緊搖下車窗,「兩串,不用找錢了,謝謝。」我遞了五十塊硬幣給大太陽底下的黝黑老嫗。

   但乾癟的手指取花動作有些遲緩,綠燈已經亮起……

   如果我這時踩了油門離開,萬一後方來車的死角沒看歐巴桑還在快車道上,很可能釀成……

   後方不耐煩的車輛按了喇叭。

   刺耳的喇叭聲、副駕駛座上老婆額頭的汗水更是催促時間的緊迫。

   歐巴桑這才開機似的,眼睛一亮趕緊把玉蘭花送到我手中。

   我看她退回分隔島安全了,正要踩油門……

一眨眼,就在前方不到五十公尺,與信義路垂直的十字路口,「碰」的一聲,跟我同一個車道,而且還同一款休旅車,在基隆路、信義路交叉口被一輛白色小客車從右方側撞。後方目睹這一幕驚魂之餘,在交通警察的指揮下經過時,車輛緩緩通過,我的餘光看到那輛同款的休旅車右邊車門凹陷,副駕駛座的車門變形。

若事故發生在即將臨盆的……

   換句話說,如果我沒搖下車窗買玉蘭花,那是不是在劫難逃……

   事後,我看報紙上提到肇事司機一個閃神,方向盤一轉……,交警說是疲勞駕駛惹的禍,眼皮不知不覺闔上。而依照白色轎車的說法,是猛然驚醒為了要閃避一隻突然衝向信義路的黑狗。由白色轎車的行車記錄器所拍攝的畫面可以看到黑狗搖搖晃晃魂不守舍闖進信義路口,居然四肢腳就像被黏上快乾似的,立正定在快車道上找死。

  

   一衝到醫院,立即用輪椅送到待產室。

   待產室護士趁宮縮陣痛的空檔教她調整呼吸,新生媽媽緊抓著病床欄杆,大口一呼一吸,「醫生等一下就來了,別緊張。」真希望未來能發明一種「分擔痛苦」的醫療設備,讓我分擔分娩的撕裂痛楚。

   「五公分(兩指半)了。嘛嘛,加油!」護士看著一旁的監視儀器。

   我在待產室外真的很難想像劇烈陣痛盜汗發抖的緊急狀況下,在車上一路狂飆往北是多麼心驚肉跳的場面。

   她雙腿微曲、閉著雙眼、調整呼吸,這是迎接新生命的必經儀式,也是生死交關的危險時刻。

「先把氣吐掉,就要進(產房)了喔。」護士忙著安撫發抖的四肢。

   「趁現在比較緩和,屁股抬起來移到產台上來。用力用的對,很快就可以生出來了。」護士給她打氣。

   醫生已經就定位。

每隔幾分鐘的陣痛如浪潮襲擊母性的堅韌,一旁老公卻很無助,不知道要幫什麼忙。

破(羊)水了,象徵這場生(孩子)與死(難產)的決戰關頭正式拔河,當然這也是月老(註生娘娘)與死神拉鋸的開始。

       

隔著待產室的布幕,我想像著她雙腳張開用腳趾頭扣住病床的邊架,用盡全身力氣,表情全皺在一起,滿臉熱汗。護士說,把孩子生(擠)出來的感覺就像上大號一樣。

   「用力、用力,來!」護士協助她催生。除了儀器的規律運轉聲,夾雜著她用盡氣力的呻吟。

   「想上大號就把他擠出來就對了。」

   在陣痛的纏鬥中,她又用力擠榨,嘴巴發出細若游絲的低聲嘶呻。

   「再用力!」護士看著報表圖,在一陣強烈宮縮上來時,把握用力的時機。

   不連貫的哭腔:「肚子……好痛喔……」

   「越痛,就越要用力。加油!」

   她疲累得只剩細微的哭聲。

   護士又鼓勵她:「妳不用力,孩子永遠出不來啊。嘛嘛。」

   分分秒秒都是搏鬥。

   「等下次陣痛的時候,再試試用力喔。」

「咦……」她又發出深層的低吟。

停頓了半分鐘。

「先休息一下,等大痛一來,再用力。」護士依據儀器顯示的報表約略推算下一波宮縮的節奏。

她跟著調節呼吸,蓄勢待發。

「用力用得好,很快就會生出來了。來!把我的手擠出來。」護士不急不徐。

   我猜護士的手放在某個部位,測試用力的正確位置。

「噫……」布幕內低迴著催動吃奶氣力的低吼。

「再試試看,有覺得我的手在振嗎?」護士誘導用力的部位。

「噫……啊……」瀕臨氣力耗盡的掙扎搏鬥,凸顯為什麼要過母親節的重大意義。

「不叫、不叫。這樣力氣就會分散掉了。」護士要她想像自己變成一個吸飽膨脹的氣球,然後用力把baby吹出來。

「開五指了(約十公分)。我們進去生了喔。」護士伸進陰道口,找到子宮頸的位置,用手指測量可以讓baby頭部順利出來的寬度。

母性的偉大匯集在強烈劇痛的一個煎熬鐘頭。

護士問我要不要進去(手術室)陪產,我搖搖頭。她之前說過:「你不要進去好了,怕你會擔心。免得你看到血暈倒,醫師不知道要先接生,還是救爸爸。」體貼的玩笑話。

產房外的分針轉動得如此黏膩,令人窒息得度日如年。

我拿著錄影機等待捕捉嬰兒降世的首發哭聲。

卻又被「難產」兩個字干擾。

說不定下一刻醫生走出來,要我抉擇「救媽媽還是救孩子」。

手術室的自動門打開了……

命運的底牌,一翻兩瞪眼。

直到我聽到嬰兒的哭聲,已經過了神經緊繃的十四分又二十六秒。

每一秒都是生與死的交界徘徊。

母子均安是最好的選項。

護士把洗過澡的小生命抱出產房,我邊按下快門迎接小公主的同時,還不時望向產房縫隙,「媽媽的狀況還好吧?」

OK,等一下就可以推出產房了。」護士點點頭。

baby的嘹亮哭聲掩蓋了焦急等待的折磨。

小小手指在媽媽的羊水滋潤裡還有點泛白,緊著眉頭瞇著雙眼倒是氣色紅潤。

十分鐘後被推出產房的虛弱身軀因耗盡氣力還有點發抖,苦盡甘來,我問她餓不餓?

她指明要點我親手煎的荷包蛋。

還好醫院離家裡不遠,趁著我媽來醫院幫忙照顧的空檔,我先到掛號櫃台辦住院手續。櫃台要父母的身份證,才想到還要跑戶政事務所補證件。雖然蠟燭兩頭燒,不過能在(與嬰兒的)關係欄上填上「父子」也心滿意足。

先回家下廚煎蛋,蛋黃帶點濃稠半熟是她的最愛,撒一點點鹽巴調味是令她獨鍾的秘訣,或者說是一種歸屬感。

稍微整理一下要帶到醫院的雜物,忙了快一個小時,準備出門時,有人按電鈴。

我心惦著還要跑各機關補證件。

宅急便的送貨員站在門口。

是一件要收件人付運費的包裹,我有點驚訝我沒網路購物,怎麼會?

而一般網購也不需要收件人付運費。

   收件人的確是我的名字,寄件對方有我的名字與地址,但沒手機號碼。

拆開包裹……

   失而復得,省了很多繁瑣的麻煩,況且還要安頓母女倆。

檢查皮夾的內容,現金本來就沒幾張,證件、金融卡都還在,唯獨信用卡不翼而飛。

不過還好昨天已掛失,辦理掛失的服務人員也確認了最近刷卡的金額,「先生,你最近這半個月都沒有消費紀錄……」

沒被盜刷。

   我雙手合十感謝上蒼,相信是祂刻意安排皮夾的「暫時消失」,間接免去分娩在即的慌亂中,從彰化飛奔回台北的路程煎熬與母女危險。而且除了辦理金融卡復卡的動作之外,「目前」看來沒什麼損失。

滿懷感激,我立即循著寄件人的電話撥過去……

電話這端是年輕的甜美女聲

   對方說是在燒烤店撿到的。

   一開始只是簡單寒暄,沒想到另一端還滿健談的,也許是忙了一整天,有個人說說話覺得莫名的放鬆,尤其聲音甜美。不知不覺居然聊了快半小時,謝過她之外,忘了什麼原因還大方承諾請吃晚餐答謝。

  

  

醫院的四人育嬰房,住了兩名甫生產過後調養的偉大母親,以及兩名安胎的準媽媽。

碰碰小嘴角,馬上有東張西望的尋乳反應,嘴巴一張一闔要咬住媽媽的乳頭才能「堵住」哭聲。

「好痛喔!」被小baby一口咬下。

過了半小時,「腰好酸喔。」她把孩子抱給我。

小嘴角有喝過奶水的白漬,但白漬乾涸得明顯,我猜……

果然嘴巴一離開乳源,又開始哇哇大叫,若在白天其他房客各有家人的探視聊天,病房內的嬰兒哭聲並不構成吵鬧的干擾,但此時劃破了夜半的寧靜。

我急忙檢查尿布。抓起細腿,尿布與屁股之間還有很多空間需要進補。

尿布沒濕,跟我猜的一樣,喝不夠。

「明明很漲又很討厭擠不出來,我抱他坐著下面的傷口痛,上面(胸部)也痛。煩死了!」她越想把乳汁擠出來(想排解胸漲的疼痛),越是按摩胸部,越刺激乳腺,於是乳房內產生更多乳汁,但乳腺卻不通,就像地底下有豐富的油礦,但輸油管就是堵住。這種況狀下,手指按摩發脹的乳房,要使其軟化的過程是比生產時的子宮劇烈收縮還煎熬刺痛。

   我一邊安撫嗷嗷待哺的小嘴唇,一邊用手指幫她按壓發脹的周圍,如包了硬塊在裡面的胸部,觸感好似按壓著包裹著石頭的柔軟小籠包,護士交代一定要慢慢揉散,但我一邊小心控制力道揉壓,她一邊流淚忍痛發牢騷,氣急敗壞,「什麼親餵母奶、母嬰同室,我看是母嬰同罪吧。生產怎麼痛都沒哭,不想餵了啦。給他喝配方奶就好了啦。」

   「慢慢來,不要急。」我也眉頭深鎖。還好目前小臉蛋睡得很安穩。

「都不是你在痛,你當然不要緊。」她抽了張面紙拭淚。

夜半的四人病房,我盡量壓低音量,一如隱忍壓抑的脾氣,「我也想替妳痛啊,不然我能怎麼辦?」

本想回應她:既然決定當媽,就要有點耐心。但心想,如果自己也耐不住發飆,那這個家就要倒了。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家正在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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