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魂不守舍的隨意翻看了一下,嗤之以鼻地放下報紙。

   「以她的清秀姿色,肯定也有心動的男人送禮物,甚至已經被捷足先登包養也說不定。」陳偉家拍拍他的肩膀,不是要洩他的氣,而是該醒一醒認清事實,已經看不到車尾燈就不要死纏爛打。

    他仍一語不發。

「追求戀愛氣氛不應該在酒店的場合吧?」陳偉家只丟下了一句耐人尋味的問號,「同學,你到底看上人家哪一點?」與他的交情甚篤才提出忠言。

   「那是一份感覺。」

   「感覺?太籠統了吧。因為對方很溫柔?身材火辣?還是在台灣找不到人來愛?」陳偉家自己也不可否認溫柔鄉的魅力,但酒店的氛圍畢竟太虛幻。

    他悶不吭聲,也暗自反問愛的理由。由於對方敞開了衣裳讓他迷戀忘返?抑或,心靠近的距離足以一筆一劃精確勾勒出「戀人」兩字?

   「我看啊,她根本只是許美薇的投射罷了……」陳偉家的潛意識裡,杜鵑跟他那位無緣的愛人眼睛、神態確實有幾分貌似。

    就像有些宅男會去大量下載日本片,從中挑選哪部片的女主角跟以前曾經心儀卻苦無結果的女生長相神似。於是乎,家裡的網路頻寬總是被日本出產的「X交、名模、女教師、空姐」為片名的影片檔佔據,其內容多半以沒穿衣服、腰部擺動的畫面,配合幾乎沒有台詞,卻有不間斷的撩人嗯哼氣音。

「你不瞭解她啦。」張維揚搖搖頭。

我是不瞭解……別的男人只要有錢就能「深入」瞭解。陳偉家心裡暗想,卻沒口頭教誨。看來這劑預防針似乎沒起太大的作用。

「我已經先CALL鐘了,你確定不去?」

張維揚悶不作聲,逕自收看著機艙電視頻道播放著災區感人的紀錄片段……

    配合救災的畫面,主播流利又帶點哀傷的北京話:「北川縣靠近山區的幾個鎮已完全土崩瓦解,死傷動輒上千,許多父母都絕後了,哀鴻遍野之中……」

    畫面上是某所學校的體育場停放著一具具白布覆蓋、等著被認屍的孩童,一名母親把孩子腿拉直、穿好鞋,再拿著濕布為孩子擦掉臉上與手上的泥汙,「兒啊,我的心肝寶貝,這是媽媽最後一次為你擦臉了……」母親泣不成聲,就像平日開開心心要去上學一樣,母親希望兒子的最後一程也要整整齊齊、白白淨淨地離開。

    記者走在災區殘破的街道上,眼前所及盡是一堆堆破瓦碎礫、綿延頹倒的建築殘體,因電線走火或天然氣外漏造成的零星火災灰霧,繚繞著路旁臨時搭蓋的簡陋帳篷。

滿目瘡痍、泥灰飛散,每個人的臉上如泥塑般枯槁,都蒙上了一層流離失所的絕望。

    一處被困在倒塌房屋夾縫求生的五歲小女孩,在父母身軀的保護下,所幸入夜之後天氣不至於冷冽難耐,加上雨水能補及體內水分,雖中間歷經無數次餘震,救援隊打算利用簡單的切割機具在傾斜的牆壁刨洞,牆面搖搖欲墜之中,一方面加快速度撬開磚土,還需配合木頭支撐危牆,防止倒塌傷到僅露出頭部的小女孩,鏡頭的燈光鑽進瓦縫中,勉強照得到滿臉土灰又掛著兩行淚痕的小臉蛋。小小年紀就被迫體驗生命的韌性,所幸最終眨著大眼睛獲得老天爺的眷照,但女孩的雙親早已護著小身軀氣絕人亡,頓失生活支柱的小女孩往後的人生該何去何從,重獲新生的小女孩兩條辮子如蚯蚓般凌亂驚恐,小小心靈的驚魂未定來自面對至親在身旁斷氣的殘酷。

    細白的小臉頰突兀著一道已結痂的割傷,清秀的面容惹人憐愛,而右小腿因長時間的壓迫出現組織壞死症狀,簡單的包紮固定立即後送就醫,而接下來真正漫長的路還等著可能必須截肢的小腳披荊斬棘。說不定,災後現場殘喘留下來的人,才真正可憐。

 

一輛輛救護車、軍車與救災物資夜以繼日,總算拔山涉水進入重災區,頭頂上的直升機也轟隆隆地來回搜尋活口,而路的遠端卻是一片片小麥田與剛插秧的水稻,對蝴蝶鳥兒而言是漫天飛舞恬靜優美的鄉野,對人類來說,情何以堪,卻也是展現犧牲奉獻的精神場域。

    除了挽救分崩離析的天倫親情,真摯的師生情感也不缺席。

   「老師!怎麼天搖地動的?」女教師身旁的學生幾乎跌坐在地上。

    素描鉛筆從桌上驚慌滑落。

    女教師丟下話筒,二話不說,回頭領著六神無主的學生半拖半拉往門口搖晃奔去。

    地板如脫韁野馬上下擺蕩左右搖晃,建物瞬間崩解發出鬼哭神號的轟隆巨響,連大地都失去踏實感的當下,腦子已無法冷靜思考,只剩逃生的本能反應。

    轉眼間,師生倆半走半爬幾乎爬到了門口,女教師單手一甩,配合學生雙腳一蹬在失去身體平衡的歪斜狀態下,鑽過磚瓦落下的門樑空隙,學生幸運狼狽奔出戶外。

    而那位犧牲小我的女教師……

    「當時王老師已經跌在地上還緊拉學生的手不放棄,甚至用背後去抵擋垮塌的天花板……」北川縣重災區的這所高中李姓教職員回想王老師捨身救同學的經過,泣不成聲,「本來我還想衝進去,可整座辦公室已經……」

    「沒關係、沒關係,不要自責了。」校長安撫著李老師的倉皇,心想這位新老師才到任沒多久就遇上大災難,真令人惋惜。前額被磚瓦兇猛如雷地砸了一記,隨即失去意識。

 

 

    李老師回想當時碎裂的厚重水泥板轟然砸向了王老師的頭頂,水泥梁柱應聲彎曲倒塌,而屋柱裸露出來的部份竟無鋼筋支撐,只有磚塊抵抗不了震波毫不留情砸落,她看著王老師頓時失去意識癱軟四分五裂的水泥堆中,轟隆坍塌過後,她把手伸進廢墟堆裡還能觸得到對方顫抖的手,「王老師,妳撐住、撐住啊!」同時等待其他的援助,但其他人也自顧不暇,四處人心惶惶兵荒馬亂。

倘若王老師尚有知覺,應該可透過磚牆縫隙收得到細微的耳膜震顫,頃刻間細微的波動慢慢沈澱為模糊的驚慌:「來人啊!有人還被壓在底下……」

    孤立無援的半天等待,直到快天黑仍噙著眼淚不棄不離,但瓦礫堆裡的那隻手已經虛弱如遠方之「日薄西山」。

接連餘震不斷,電力全失的入夜過後,視線跌入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黯淡,李老師一個弱女子自身也四處皮肉傷、腳踝扭傷腫脹,迫於餘震與渺無視線的威脅不得不離開現場。

風乾的淚痕緬懷辦公室座位僅三步之距的同事犧牲寶貴逃生片刻,如今竟生死永隔。

清點人數的結果,現場還有另一名男性教職員江老師也超越了傳道、授業、解惑的天職,以肉身保住了另外四個家庭的完整,昇華春風化雨之極致。

倒塌房舍揚起了漫天灰塵,混合著分不清悲痛的眼淚或焦急的汗水,交通癱瘓只得連走帶跑奔回學校,由於天空的陰鬱,頓時一片昏天暗地的錯覺,已感覺不出手錶分針走了幾格,大口喘氣疲累交錯,歸心似箭所換來的竟是怵目驚心,只剩屋頂寸草不留。

江妻悲痛的用毛巾擦拭丈夫沾滿塵土的殘破軀體,仰天悲痛哭泣之餘也為先生的大愛而驕傲,嘴裡呢喃著:「挺身救人的老師,現在都成為人間的活菩薩了……」

 

原本能全身而退,因捨身救同學,耽擱了關鍵逃生的短短幾秒鐘,校舍磚瓦如豆腐崩落瓦解,無情砸落在單薄的身子骨,而王老師手裡唯一能緊握擁有的,是一張畫像,其餘的(連命)都交給老天發落了。

被埋在瓦礫堆裡的肉體已經陷入聲音模糊、影像混沌的感官鈍化,明明艷陽高照的大白天卻被毫無接縫的闇黑給籠罩,宛如完全被一層厚重棉被給蒙蔽,逐漸濃厚的窒息感如貓步般悄然伸出魔爪,毫無破綻地席捲而來……

    黑暗這種物質很弔詭,論顏色只有單調的黑,說味道也無臭無味,照理說沒有壓死人的重量,無毒沒殺傷力,但在死神面前沒有什麼是可以「照理說」的,黑暗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狀態下,迅速蔓延著壓迫意志的重量感,加速擊潰身體的負荷。

    不難想像被壓在地面下的人,呼吸漸漸變得粗重黏滯如潛入深水中行走,不是空氣稀薄,而是肺葉苦撐著來自土堆的緊密包圍,在磚瓦坍塌僅存的縫隙中,外頭的空氣被層層剝奪,就像四川有關當局對災況的層層封鎖,只過濾篩選鼓舞人心的表面好消息,粉飾外界質疑的生命隕落人數,最後人命只不過被草草化作一組冰冷而意象義模糊的概略數字。

    被水泥磚瓦掩埋就像被關在電梯裡,找不到一絲縫隙讓光線偷渡,雖然不匱乏維生的空氣,但闇黑的魔爪舖天蓋地、毫無破綻地將整個人給蒙住,黑暗不像棉被把人直接痛快悶死,卻讓人無能為力地……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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