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于盤算著就算之前的積蓄加上信用貸款,也許能分期解決龐大手術費用燃眉之急,但往後身體的保養花費(抗排斥藥物)卻是長期開銷,就像買車已經花了一大筆,後續的保養更所費不貲,況且能不能出去工作也是一大隱憂,能出去賺錢才能「回收成本」。

        有時,她胡思亂想自己到底值不值得繼續呼吸的代價,身體像藥罐,更像錢坑無底洞。甚至夜半人靜時難免籠罩在「生命誠可貴,鈔票價更高」的負面情緒。

   金錢雖不等於健康,但可以換來良好的醫療。錢到用時方恨少,淡薄名利只是唱高調的清高名詞。龐大醫藥費的壓力之下,「金錢不是萬能」是擁有財富之後,才有資格無病呻吟的人生偽哲理,或者解釋為窮人的自我安慰。

   等待的意志消磨著滿腔熱血,如沙漏般不停流失。

 

   「妳怕不怕走不出這間醫院?」

    「我連死都不怕了……」

    「我知道妳擔心怕自己拖累我。」

    「我連死都不怕了,還怕會拖累你?」她倔強露出手臂點滴注射位置的浮腫黑青。

    身體成了藥劑容器、連續講了兩次死字的人,是真的超越了生死?還是心虛跟死神賭氣?

    「妳不怕,那我也沒有擔心的理由。」

    「你有什麼好怕的?我又沒有要你娶我。」

    他輕輕把她抱在懷裡,「我要娶『妳的人』回家,不是……」不是納骨神主牌。他差點脫口而出。

        醒來時,手臂上的瘻管早已完成透析過程。

   方才夢境裡的對話呼應了醫院每天上演的生老病死人生縮影。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寂寞地活著。

        病情折磨的不只肉體,還有不知何時又會被病魔盯上的不確定心理,明明好像好轉了,卻是迴光返照。

   她給他的黑暗短訊:「如果等不到腎臟移植怎麼辦?」

        這是每個等在病床上的患者共同的大問號,別以為這是測試一個人樂不樂觀的態度考驗,哪天真的躺在病床感到虛弱昏沉時,等待的煎熬不是什麼口頭加油打氣空泛的勉勵所能承受的魔鬼試煉。

        她終於懂了,與病魔對抗的不是所謂的求生意志,而是適度的告訴自己另一個世界並不可怕,曾經有他的陪伴已足夠。

   而他認為是月老冥冥中在浴室絆了他一跤,牽引自己進這間醫院與她相遇,誠如之前在月老面前的請願,為她「擋災」。手指骨折沒冤枉,是替她擋了那一摔。(話說,一股無形的月老力量在她身後頂住了一把,折抵了浴室一跤)

   跪在月老麾下,為她虔誠合十,爭取多一點在同個空間呼吸的時間。

   而死神寫下的生命劇本看似已然定調完結,卻幸運地被月老以愛之名重新規劃延續。若愛能無盡延續,那救命的器官是否也能遺愛傳遞。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一種進入了倒數計時的錯覺,深怕時間稍縱即逝。

        這天回診,間接從護士的口中得知江老太太已經「回老家」跟老伴永遠團聚了。聽說她兒子傷心欲絕,想必是虧欠心理使然。也許,對伉儷情深的江老夫妻來說,這是件好消息也說不定,被腎臟病折磨了快十年,她老人家已了無罣礙。但反觀正值生命璀璨年華的雅于而言,是「莊嚴的殘酷」。

   大雨過後。

        思念像手機磁波,看不到摸不著卻有強大的穿透力,不因距離或阻隔有所熄滅退卻,就算對方已不存在世界上,思念的磁波漣漪依然波瀾傳遞到世界的彼端。

雅于望向窗外雨後放晴的天空,拿起手機編寫簡訊:「彩虹連接兩地,牽手天長情覓……」,突然手指停了下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繼續。

        最後,失了魂似的沒有勇氣按下發送鍵。

   她放下手機,病房的電視連續劇正播映著男女主角的情愛糾葛。畫面中的女主角有話想對男主角說,卻遲遲不敢通話。隔天消息傳來男主角發生車禍,後來透過行車記錄器上面的時間顯示,赫然發覺若當時按下通話鍵,兩人講個幾句話冰釋誤會,若能使男主角延後個一分鐘出發,改變出車的時間就能避開死神設下的亡命時間差,也許就能逢凶化吉,閃過死神鐮刀下的車禍路口。

   真實的世界,她不禁想起有一次江老太太的兒子賭氣說不再來探視老媽,雅于當時想對江先生說不要有「子欲養而親不在」的遺憾,而如今「我愛你,卻不在」的遺憾竟是自己的傑作。

   透過醫院窗戶,等待雨後的彩虹成了排遣寂寞的一部分。

        唯有日光底下伴著濛濛細雨之時,彩虹才會隱約綻放七彩亮澤。

        唯有緊握著孱弱清瘦的細手之時,眼裡才看得見心中那道彩虹。

        日照及雨滴並存的短暫美好時光裡,猶如牛郎織女七夕的一瞬相聚。

        儘管只是一抹交會,也總有會面之時,但自己與他呢?

 

   同一個天空下的同一時間,游逸臣停下貨車,也仰望著同一道霓彩,只是相隔兩地。

        天空稍微放晴,地面上的交通依然車水馬龍。

   心情不好就打給林宜鋒解悶,「你跟你們家小琳幾壘了?還是被三振?」

   「靠夭啦,今天這邊貨件很多,我跟小楊『兩個人』忙著送貨。你如果沒事就來幫我好了。」

        游逸臣從手機裡隱約聽得見貨車加速的引擎聲,「該不會你已經上壘了,如果是這樣,我看大概也是四壞球保送。」死纏爛打凹到四壞球,總算對方心軟答應了,也算是功德一件。

   「不跟你喇賽了,我趕著送貨。」林宜鋒掛上手機。

     點閱對方傳來的昔日簡訊,也是思念一個人的方式。他喝了一口罐裝咖啡,隨手翻看一則則往日簡訊,其中有一句:「……光環是上天堂的人才會有的……」(詳見「那年畢旅」)

        「上天堂」這三個字赫然變得敏感。

        這時,又下起大雨了。

        傍晚的高雄夜色更朦朧灰暗。

        他發動引擎,繼續送貨。

   手機螢幕上的臉書閃過一則動態:「人生若不狠狠一次愛恨交織,年老的時候拿什麼來回憶?愛一個人就說吧!你永遠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個先來。」

 

 

   細雨綿綿的另一端。

   夜色下的這間醫院大廳角落正播放著地方新聞:「記者所在的現場是縣道接近圓環的位置,一輛宅急便的貨車可能因為疲勞駕駛(從現場煞車痕跡研判)與對向車道的廂型車對撞,造成送貨司機被夾在車內血泊之中,所幸當時只有『一名』駕駛。根據現場處理事故的人員表示,送貨司機被夾在凹陷的車頭已失去心跳,但有一點比較特別的是,這名司機的雙手緊緊護著自己的腰間兩側,不像一般事故發生瞬間,做出抱頭縮頸的反射動作……」

   現場的採訪SNG車正連線回新聞部。

   平淡無奇的車禍,每天都會上演的真實固定戲碼,電視機前的觀眾看過就忘記了,頂多配著晚餐惋惜兩聲,遙控器一按,只剩模糊印象,就像處理車禍畫面的馬賽克。

   但對他而言,換了職業跑道,也厚植了愛情的軌跡深度,卻未知是否縮短了生命的象限長度。

   若沒踏進送貨員這一行,很可能一輩子都遇不到對方,卻也可能因此駛向生命的盡頭。

   每個人都是穿插在另一個人生活中的一個片斷,儘管希望幸福時光能無限綿延,但每個人都註定只能陪對方某一段時期。

   依照電影慣用的描述手法,腦海裡會出現一幕幕往日的畫面。

   與媽媽在客廳的對話。

        聽街坊鄰居說逸臣媽年輕時如出水芙蓉,卻愛上有婦之夫,註定無緣。後來得知懷了身孕,毅然決然把他生下來撫養成人,跟著她姓「游」。

   他長大後,除了知道父親年輕時的模樣,只得對方姓「楊」,就算哪天相認也不太可能叫他一聲爸。皮夾有一張年輕模樣的「生父」,對他而言陌生到幾乎沒印象,在他三歲那年生父回到他南部『原來的家庭』,從此與游媽媽一南一北各自生活。

   他還記得王醫生曾說過:「一般而言,腎臟移植受贈者與贈與者,兩者若是『近親』,那配對成功的機率會高一點……」

        難道,他跟她的戀愛就像韓劇的經典老梗,血緣之愛的糾葛情節,相愛的男女,到後來竟發現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雅于姓楊,也正巧住在南部高雄。

        這麼靠北的劇情,真能醞釀在悲情的音樂聲中,被暫時失去理性的觀眾所擁抱。世界真的那麼小、那麼湊巧?

  

   「真的這麼湊巧。」王醫生的驚訝聲出現在真實世界不是幻想夢境,「有適合妳的腎臟了……」。

        要說是月老的神蹟?

   還是,死神的成全?

   院方正儘快安排手術。

王醫生向楊媽媽分析器官移植的排斥問題,「接受移植之後必須長期服用抗排斥藥物,如此一來,容易造成免疫功能下降……,不過,腎臟移植帶來的排斥後遺症隨著免疫抑制劑的進步,只要組織抗原抗體不排斥,移植就不成問題……」

  

   心是心理感官,腎臟是生理器官,倘若彼此的「心」愛著對方,那是不是腎臟也能跟著相安無事。彼此心心相印,腎臟也一定樂於相連。

  

   簽署器官捐贈同意卡讓游逸臣當時興高采烈解讀為月老冥冥中的美妙安排,但說不定這是死神巧妙的奪命陷阱?

   簽了捐贈卡,等於構成「遺愛人間」的必要條件。

  

   以前避之唯恐不及的消毒水味道,此刻的嗅覺解釋為殺死病菌的防護氣味,

蒼白了無生氣的醫院病房亦化身為雪白無暇,讓生命重生的堡壘。

   陽光從窗外斜進,照亮著病房裡的無限生機。

   經過醫療評估,她接受了發生在圓環車禍患者的腎臟。

        手術房的主治醫生手裡的手術刀劃分了(捐贈者)生命的盡頭,與(受贈者)重生的開端。

        病房外踱步等待的家屬步伐越來越沈重,時間在此刻顯得黏滯不前,命運之神即將殘酷地宣判生命的長度。

歷時四個小時的龐雜移植手術。

   漫長的移植手術是病人的煎熬,也是楊媽媽獨自一人承受急迫的等待。如果姊姊醒來之後問起弟弟怎麼沒來關心,該怎麼回答。

   終於,手術順利完成。

朝天合十的雙手才慢慢解除了緊繃。

   一個星期的觀察,器官排斥的現象還算樂觀不是很明顯,應該說,幾乎沒有什麼特別狀況,彷彿是為她特別訂做的。

   媽媽在病床旁撫著女兒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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