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一項統計資料顯示,若排除同個工作場合,或居住地相近的「不得已」碰面情況下,九成五的情侶分手後就不曾再碰面,甚至各自結婚之後,就忘了曾經熟悉的對方生日、手機、生活習慣等等。誇張的說法是,幾乎形同對方已不在世上(反正也不會見面了)。

第二種情況是,在交往過程中(不管以後會不會分手),若不幸遇上死神的拆散,那活在世上的一方,肯定牢牢把在天國的人鎖在心底愁苦,把掛念情愫醃漬,長久緬懷。反而真的走了,才會將對方牢牢典藏。

   所以,她提出分手(比照第一種情況),反正分手後永遠不會想碰面了,如此一來,他就不得而知自己的死訊(共同認識的朋友只有林伊芬,只要她保密即可),也就不會落入第二種讓他傷痛欲絕的深淵。

到頭來,還是放不下,捨不得他為自己流淚。

 

   都分手了,為什麼你還來?為了不想讓對方瞧見體弱的一面,她本來想這樣講。但傷害的話,始終脫不出口。

兩人僵持不下。

他從對方的眼神裡讀不出訊息。

「嗯……,『那年畢旅』已經寫好了。」他先打破沉默,拿出那一本自行去印刷店複印的小說,「這是我們那四天的故事。我一直以為……,我們的故事應該有個不錯的結局。」

   「我也一直以為……,我們的故事不該只有四天。」她語氣平淡,接過印刷精美,唯一的一本。

「那……,我們的故事,我們的愛情,能無盡延伸嗎?」

若這個問句沒有死神的威脅,毋庸置疑是肯定句。

「連生命都不確定了,那愛情呢?」她壓抑鼻酸。

「不管怎麼樣,我們相遇了。」

窗外吹進一陣風,掀開了報紙的影視版。

他瞥了報紙一眼,「神鬼奇航第四集已經上演了。」故作輕鬆,打破醫院消毒水味的凝滯空氣。

她依稀還記得弟弟曾問過看神鬼奇航了沒,印象當中,似乎就是那時候,把兩人的唯一合照刪了。

他見她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拿出手機。

她說:「我想跟你合照一張。曾經想過把你徹徹底底忘了,所以就把照片(刪了)……」

「但我覺得,從另一個角度想,照片刪了,才能再製造合照的機會,不然我也不會出現在這。」他知道這是註定。

快門一閃。

這張合照一樣如此靠近,只是……

明顯比以前那一張憔悴許多。

   「講到電影,我突然想到有一部3D電影『阿凡達』【註】,……」

「如果你是男主角傑克,那我是奈蒂莉嗎?」

電影女主角奈蒂莉是納美人部落首領的千金。

「所以,宅急便送貨員就是我的阿凡達替身。」

 

【註】電影《阿凡達》敘述在未來世界中,人類為取得潘朵拉星球的寶貴資源開啟了阿凡達計畫,以人類與納美人的DNA混血,培養出身高三米的「阿凡達」個體,以便在潘朵拉星球生存與採礦。受傷的退役軍人「傑克」,接受實驗並以他的阿凡達替身融入納美人的生活、收集情報,在與女主角納美人「奈蒂莉」的相處過程中,仔細聆聽大自然的訊息、感受萬物無所不在的能量流動,愛上了潘朵拉星球的一切與奈蒂莉。地球派遣大批陸戰隊前來掠奪寶貴資源,傑克在人類與納美人之間的抉擇,開展一段探索與救贖的旅程。

 

其實,她後來已察覺送貨員口罩後方的眼眸,是她早就熟悉的關懷。

只不過,他們的共同敵人不是掠奪資源的地球陸戰隊,而是死神的覬覦。

她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笑了笑,「難怪,你一來送包裹,小浪就一直聞你這個『狗爸爸』的褲管。啊對還有那套海賊王我很喜歡,也謝謝美白精華液。」

   

 

   隨著病情的走向,他不時上網查詢所有相關醫療資料,瞭解得越多,心裡卻越發慌。

        但在她面前,與其增加病人心理負擔,不如找一些有趣的醫學資訊解愁分散注意力。病人的意志力與正面情緒比任何藥物都更威。

   他嘴巴說是自己骨折要回來複診,只是「純粹順道」來看她。(哪有一個禮拜複診三、四次的)

   「楊小姐,跟您報告一件事……」他站在她的病床前一副專業口吻,「我看過一篇科學報導,報導說勒……,『愛』這種東西像吸毒一樣是會上癮的,這有科學根據的喔。」

   「你的意思是,對愛嚮往不只是心理的需求,也是一種(如對咖啡上癮)的生理嗜好反應。」她反應很快,因消瘦而眼窩微微陷入的眼瞳正著他瞧。

   「我認為,愛情不是看不到摸不著的所謂『靠感覺』,愛情也可以像吸毒那樣,可以很具體的描述。」

   「怎麼描述?」

   愛又像自由落體,一旦開始陷入,便註定只有落地粉身碎骨才能停止。

   享受戀情甜蜜越濃,分手時越是苦澀。

   「戀愛像吸毒。越依賴,越難戒。」他的眼神很篤定。

   兩人對望。

   「那我改天可以再來看妳嗎?我的毒。」

   「好啊。」雅于知道自己嘴裡呼出來的熱氣帶著異常的高溫,身體四肢彷彿有台暖爐緊緊圍繞身旁,一股燥熱揮之不走、除之不去,乾涸的嘴唇需要病床旁的溫水保持潤澤。

   他離開之後,她闔上眼睛養神。

   不知時針走了幾格,她從淺眠睡意中半夢半醒,伸出右手離開被窩,一股寒意從體內流竄全身,這是發高燒帶來的畏寒,不管蓋幾件被子背後仍不時沁出一股冷冽,她緩緩地把手伸向桌上的熱水瓶,這看似簡單的動作,在暈頭轉向、頭痛欲裂的當下,纖弱的手指千斤重,只能靠著意志力抓取瓶身,好不容易打開瓶蓋,忽然手指一個滑溜差一點水濺床單,喝了一口水,又緩緩地把瓶蓋鎖緊的動作令她驚覺手指的觸感不像平常的靈敏,指梢傳來如隔著手套的不真實隔離感,她不敢大動作起身或轉頭,只要頭一動,腦袋像是有東西在裡頭敲打的疼痛,卻又一廂情願地告訴自己,睡一覺起來一定就會好多了。

        全身的熱燙讓她輾轉反側難眠。

        朦朧之中感覺有人撫摸額頭,是來自媽媽手掌裡的關心。

        躺在病床的女兒被高燒籠罩,剛剛護士把檢驗報告拿給媽媽看,超標的各項指數皺起了母親的眉心,或許她不了解數字所帶來的侵略程度,但摸著女兒乾燥又發燙的額頭,一眨眼眼淚又不爭氣地滑落女兒額頭,彷彿這高燒的額頭會把淚滴給蒸發似的。母親盡量壓低的隱隱啜泣深怕吵醒眼前孱弱的心肝寶貝,望著藥劑一點一滴地注入女兒的血管裡,希望藥劑能化為千軍萬馬,一舉擊潰病魔。

   總算晚餐過後,點滴的作用下恢復了正常體溫,雅于的感官觸覺又慢慢和這個世界接軌,回到正常的敏捷思考,拿水瓶的力氣也恢復了,媽媽臉上的緊繃線條也跟著和緩。

   「媽,妳不要擔心啦。」這句話不知道講過幾次了。好像每說一次,反而讓越令人擔心。

   而雅于的心裡滿是期待,雖經歷了瘦骨嶙峋的肉體折磨,但思潮卻未曾絕望乾涸,只因為還期待著……,他。

   隔壁的病房室友江老太太又在嘆氣了,老人家最不喜歡人家問她,比較好了沒?好似魔咒罩頂,每次狀況稍微緩和一點,別人一問,一回答有比較好了,隔天絕對背道而馳,身體惡作劇似的反向惡化。之後她乾脆一律回答:「差不多」。

   「楊小姐,那個年輕人對妳不錯喔。」江太太比出大拇指。

   「好朋友而已。」

   「哪有朋友好成那樣的,妳看我兒子一個禮拜才來一次。」不知道她在抱怨兒子不孝,還是讚美游逸臣體貼。

   從桌上的蘋果,雅于媽也大概知道有個男生三番兩次常來關心。

   「江太太,我前幾天聽到一個病人與醫生的對話……」

   江太太知道又有笑話可以聽了。

病人:「醫生,你有把握我會痊癒嗎?」之所以會這樣問,是因為耳聞這位醫生曾經有一次診斷錯誤,診斷為肺癌的病人結果卻死於胃癌。

醫生馬上臉色沈重地說,我一定會再做最後的確認。而且如果我診斷病人是肺癌,那就一定會死於肺癌,跑不了。

   江太太與雅于媽笑翻了。

   「妳看『辛』跟『幸』這兩個字是不是很像?」雅于在一張白紙上寫給江太太看。她想起游逸臣曾說過:「適度的流浪才是真正的安身立命,陪在妳身旁看似辛苦,其實幸福。」

   「『辛』再加上一橫,就是『幸』,辛苦是通往幸福的途徑。」她像個心理諮商師,不斷鼓勵病友。就像『戰』與『讚』讀音類似,也有密切的關係。人生就是要戰,才會被稱讚。

   「一起加油!」雅于媽拍拍女兒的肩膀。

        她起身走進廁所,看著鏡子裡臉頰的一處黑斑,告訴自己:「抵擋暗沉的方法,是積極綻放亮白,而不是漠視黑的存在。」

   一場大病,讓她體會:當除了堅強之外,已經别無選擇的時候,才是真堅強。

  

 

   三天後的傍晚,雅于弟小楊一從貨運公司下班就過來醫院探視姊姊,順便帶媽媽烹飪的晚餐過來。

   「家裡的開銷還過得去吧?」長姊如母。

   「妳好好養病,不用擔心,我下禮拜就領薪水了。」他幫姊姊削蘋果。

   「妳看你手都脫皮了。」她看見弟弟搬貨物的打拼痕跡。

   「沒關係,我師父說,磨出繭就不會痛了。」

   「你師父?」

   「對啊,貨運行的前輩,人很好,身材胖胖的,講話很搞笑。」

   「應該不會被壓榨吧。」

   「放心,我師父對我不錯。」

   「那就好。」

   待了半小時。

「我先回去了。」

   「騎車小心。」

   她當然希望家人能多陪在床畔,但每個人有每個人該忙的事。而她現在該忙的就是把病養好。

   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人敲房門。

   「妳男朋友來找妳啦。」江太太只有在此時有機會發揮大嘴巴的功力。

   「今天還好嗎?」游逸臣假裝沒聽到江太太的好意,避免尷尬。

   「我有乖乖打針吃藥。」她請他把簾子帶上。

   在家人與病友面前盡其所能展現欣欣向榮的活力,但在他面前,她決定坦承虛弱的一面。她壓低音量,「我現在養病會拖累你,況且沒上班好一陣子了,你也清楚旅行社的待遇並不高……」明講存摺裡的數字每況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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