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想，小姐，現在已經是穿長袖的季節了耶，但他的表情卻是：「好啊，陪妳五臟六腑涼快一下。」
「走吧！秋天吃冰，買杜老爺的！」她雀躍於找到一個不會反駁這種無厘頭傻事的夥伴。
機車車廂裡晃著一桶冰淇淋，機車拼了老命上了玉泉寺半山腰上的一塊小空地，視野不錯，可以看到玉里鎮的明顯地標，諸如教堂的十字架和某些店的招牌大字，還有火車站。
此時的玉泉寺已經關門了，呈現一種近乎陰森的寂靜與淡淡清幽，也許是山上的濃霧與溼氣，彷彿置身電影「倩女幽魂」的朦朧氛圍，如果他是書生寧采臣，那她不就名符其實婉約空靈聶小倩。
「這裡怎麼感覺有點（陰）涼……」他搓搓雙手，讓手恢復一點溫暖。
「不會啊，我喜歡這種感覺，尤其配上冰淇淋。」
他從車廂拿出冰淇淋。
「妳真的……，品味不凡。」他苦笑，拿出湯匙挖了一口，果然沁涼入心。
見她坐在機車椅墊上，晚風將馬尾飄逸撩撥。他負責拿著湯匙在冰桶裡亂挖，隨口聊著在來玉里之前所任教學校發生的五四三，以及其他學校如何欺負新老師的種種新鮮事。
他只負責吃，不知不覺剩半桶了。
「對了，姵柔跟妳說喔……」他嘴裡吁出冰淇淋的甜味與涼意，剛好想到之前印表機的事，「希望妳不會介意。就是啊之前在電腦室印東西那一次，妳的口氣有點兇喔，其實可以婉轉溫柔一點，雖然黃老師人很好不會介意，可是他也有印東西的權利啊，我想妳應該懂我的意思吧。」他不知打哪裡來的勇氣說了這些，其實也是為了她好，說完還順手挖了一口冰。
「好的，謝謝你提醒我，我知道啦，呵呵。」她像小孩子認錯般可愛表情。
「沒有啦！聊聊就順便提到。」他又挖了一口。
涼風中，透著沁涼的味覺與融洽的對談，好像湯匙每挖一口，就能挖出更多話題，逐漸地往內心感受靠近。
山間路燈底下，他悄悄轉過頭暗自欣賞著望向前方夜景的白皙側臉，從她的表情裡，加上他發功感應，隱約得知對方感動於自己善意的提醒。
他也望向前方。緣份不一定會讓兩個人注視彼此，但總能望向同一個未來方向。
這才發現，她似乎連一口冰淇淋都沒吃，也許還沒熟悉到能共用一支湯匙的緣份吧。
「對了，好像有點脊椎側彎，對不對？」他起身站到她背後，專注地看著她的背部中央。
「嗯，每天起床背都超痛的。」她背對著他，俯視山腳下的燈火點點。
「嗯，不好意思，可以稍微幫妳抓一抓肩膀嗎？或許會減緩妳背部的不適喔！」他試探性的問她，想起小時候幫媽媽搥背賺零用錢。
「抓龍啊，嗯！」她隨性的點點頭，思緒還停留在他這個粗線條居然會關心自己。
邊壓按著肩膀的同時，他開玩笑說：「以妳肩膀緊繃的程度，如果我是盲人，沒看到妳，我一定會說，歐巴桑妳很久沒來了喔。」。
「孫老師，你很壞耶！」她笑了笑說。
「記得我小時候都會幫我媽按摩，一次五塊錢耶，那時我都會把這錢存起來買玩具……」
站在她背後按摩肩膀聊著彼此兒時回憶的同時，她的髮香也偷偷地溜進他的嗅覺。第一次如此靠近。
「幾點了？」她不帶錶的，有些睡意，似乎。
「九點半了。」他看看錶，「那先送妳回去嘍。」
「沒關係，我想再坐一會兒。對了，謝謝……，謝謝你的抓龍，還滿舒服的。」微笑在月光下很溫暖。
兩人望著前方。
「我好像，發現一件事情，妳都沒吃耶。」
「嘿嘿，被你發現。因為……，我突然想起，我『大姨媽』來了。」
「喔！妳大姨媽管這麼多喔，連吃冰也要管。」
她噗哧一笑。
突然，他才意會「大姨媽」每個月固定會來一次。
直到冰淇淋都融化了，結束了第一次並且不知道會不會有下一次的邂逅。
載她回到租屋處門口。
「回去小心喔……」
「嗯，拜拜。」雲淡風輕。
他不經意看了一下門牌「雙十路」，赫然想起，之前在火車上有人說……
「啊對，這個……，我聽說，以前雙十路這附近有一棟鬼（屋）……，我是說年久失修的房子。」他看著眼前這間牆面有點斑駁，但至少還算乾淨清幽的屋子。
「我是因為房租很便宜才……，而且房東人也很好。」
「你有問房東（這屋子）多久沒人住了嗎？」
「房東人在台北，我都是用電話聯絡，也沒問那麼多。我都月底固定把四千塊房租匯進去。反正便宜就好。」
隔天，第八節的鐘聲響起代表老師跟學生最期待的四點五十放學時間到了，但位置上的教師們還是持續各忙各的。
沒由來的一股傻勁，心裡直想在電腦前發訊息約她晚餐。
「反正，一起去吃個東西，應該沒關係吧。」腦中一陣翻攪，發功感受她的思緒卻好像沒收訊，跟昨天的滿格差好多。
那會收到什麼樣的回訊呢？
最近很忙，以後可能沒什麼時間跟你出去。
不好意思，我們只適合當還不錯的同事。
其實，跟你一起吃飯聊天還不錯……
或者，以上皆非。
算了。
隨緣。
一個人的晚餐吧。
鄉下地方的小吃店瀰漫都市感受不到的人情味，儘管店門口沒有招牌也沒有華麗的擺飾，店內也只有幾張桌子，周繞幾張老舊的木頭椅，屋內木質素雅的氛圍充滿溫馨情韻，麵攤的蒸氣裊裊上升，站在攤位前的阿嬤正切著瘦肉下麵，一旁幫忙端送的是小孫女，阿公則坐在一旁休閒蹺腳看電視，還有伶俐的黃金獵犬是本店的吉祥物，屋子後半段是老闆娘阿嬤的住家。
熱暖暖的鮮味雞湯正適合秋末時節來上一碗，或許更適合兩人肩並肩靠一起細細品嘗。
屋子內用餐內的客人不多，倒是源源不斷。靜靜地用餐，電視的音量也只是環境的背景聲。感受優雅靜謐的當下，也讓溢滿香味的雞湯溫暖他的胃。
下次如果有機會可以推薦她來嚐嚐看，或者兩人一起來就更完美了。不過，印象裡好像都沒看過她吃東西。
跟黃金獵犬揮揮手。
一發動機車，就聽到牠一直對著前方狂吠。
阿嬤看到愛犬直往前方狂叫，緊起眉頭覺得好像不太對勁，她也順著牠的視線往前看，從她眼神裡感覺好像沒看到什麼人。
而他一轉頭，就看到她了，剛剛還在腦海裡的她。
「不是吧？又遇到妳？」電視偶像劇才有的巧合劇情真實上演，真是心有靈犀啊。他傻笑流口水。
「你來這間店吃晚餐？」
「是啊。」他看著黃金獵犬對著她狂吠，「我們先走吧，免得大狗衝過來，我可保護不了妳。」
「我哪需要你保護。」李姵柔轉身往前走。
「我載妳回去。」
「你沒安全帽吧。」
「關係啦，鄉下地方警察不會抓，不用戴。」
「我想去走走。」
蛤？正合我意啊。他暗爽，「李小姐，想去哪？」應該是人蔘發揮作用，他鼓起勇氣。
「你決定吧。」
「嗯！那……去『山中傳奇』走走（之前學長推薦的），半山腰的一處欣賞夜景勝地。」
「上車吧。」他戴上安全帽。
她跨上摩托車。
「走吧。」他依然沒什麼感覺後方的重量感。
順著溼涼的山路挺進，不一會兒便到了目的地，玉里的美景俯拾即是，一片寧靜裡滲著露水沁涼，舉目所及皓月千里、繁星萬點，對面的海岸山脈沿著整條山路可見路燈一點挨著一點，依稀連成一線橫越山腰，偶爾可見穿梭在山路間的車子發出的車燈光束，從這裡遠遠望過去像是一隻螢火蟲在黑暗中徐徐前進，包括山腳下的火車一進玉里站，像一條發光的鐵龍穿越市區。
順著石階走，她突然一個拐，腳步扭了一下，幾乎跌進他懷裡，兩個人躺在地上疊在一起，她嬌羞貼在他的胸前趕緊要起身，而他也本能地扶起她的手要站起來，如偶像劇裡的曖昧橋段，她給他一個關心眼神，手緊緊地挨著對方。此刻，身上的柔香也順勢飄進他的嗅覺，等確定踝關節無礙後，他不好意思地鬆開對方有些冰涼的雙手，又回到兩人散步的間距……
「你在想什麼？」她的問句打斷他偶像劇看太多的幻想。
「沒有、沒有。」現實生活中跌倒都嘛狗吃屎，最好是跌倒兩個人剛好能抱在一起。
選了一個視野遼闊的石階，兩人並肩而坐歇歇腳，中間隔著他的包包，或許對彼此來說，這是最好的距離。
「會冷嗎？我外套借妳。」他正要移動肩膀脫下外套。
「還好，你穿著就好，我不冷。」夜空裡她的微笑依舊發亮，脖子間繞著一條咖啡色圍巾。或許她沒有冷的問題。
兩人輕鬆的交談，就像大學時代享受青春氣息的男女，從小時候一直聊到教師甄試，從花蓮聊到台北，從小學說到大學。
「妳是台北人吧？」
「可我是在花蓮出生，我爸在花蓮這邊。」
「你爸不是在台北嗎？」
「你怎麼知道我爸在台北？」
「嗯……，我亂猜的。」他一個深呼吸。
「應該是說……，我的『養父』在台北。」
他這才知道，在台北的那位是養父。彼此還不夠熟悉，他並沒有細問她特別的身世。
說著聊著一個段落之後，「你這個包包要不要放到旁邊？」
「好啊。」他隨手就把夾在兩人之間的包包拿開。
後來，他才知道這是允許可以再靠近一點點的暗示。
「妳覺得涼風裡最適合做什麼？」他起身望向黑鴉鴉的遠方。
「寫毛筆字吧！」典型國文老師的回答。
他接著回答：「當然是放沖天炮嘍。」他漫步走到她身後蹲了下來。
放沖天炮這個答案感覺很像為下次出遊伏筆，其實這只是他當時隨性的回答，什麼也沒多想，就因為沒想太多，才能讓彼此心裡的距離拉得更近。
現在順勢坐到她正後方，保持著似有若無的距離，可以隱約聞到淡淡髮香。
風吹拂小花。
月皎潔高掛。
星悄悄閃爍。
情蔓延昇華。
「現在像不像國文課本裡的『浮光躍金，靜影沉璧』。」他望著旁邊有個小蓮花池。
「沒錯，是『岳陽樓記』裡的其中兩句話，意思是：浮泛於水面的月色閃爍點點金光，靜止的月影有如沉浸在水中的璧玉。」國文老師詳細的解說。
他點點頭，心頭就是這股感覺。
「下一句呢？可以在這裡聽妳上課嗎？」
她笑笑。
「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她倒背如流繼續朗誦。
此樂何極，這股快樂的感覺一直這樣下去沒有止境……，正是他此時的寫照。
暗夜裡的山腳下，一列直行的發亮鐵龍進站，為寧靜的夜晚加入一點聲音。
「妳看，這是我們週日搭回玉里的那班火車，進站了。」車廂的燈光劈開週遭的暗黑，隱約的鳴笛聲響起，這條拖著笨重尾巴的長龍又緩緩地劃過地表駛向下一站，似乎也宣告著兩人的未來緣份。
恣意放鬆的心情加上冷風襲來的同時，他輕輕地靠近她的背後，她沒有往前扭捏的動作，似乎熟悉他的存在，熟悉他在她背後的微微貼近呵護。
明月。
星點。
微風。
蟲鳴。
沉浸於專屬的兩人小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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